宋婉心割腕取血之事,只有几个人知道。
为了保守这个秘密,每次取血都只在阮青楚的房间内进行。
由张神医最信任的小药童操刀,取血后,张神医将准备好的药材与鲜血一同拿到梧桐院的小厨房中,亲自熬制。
每次取血熬药,顾元都会到现场。
这次也不例外。
“姑娘,侯爷往咱们院来了。”碧纹急匆匆跑回来,低声禀报。
阮青楚眼眸微眯,“去告诉张神医,让他做好准备,侯爷马上就到了。”
碧纹是个听话的孩子,她虽不清楚主子做事的目的,可还是乖乖地照做。
她一阵风似地跑到偏厅,传达了主子的意思后,又一阵风似地跑回来了。
“翠云,小张大夫跑不出去吧?”
小张大夫就是张神医的小徒弟,那个真正的医学奇才。
现在,他正被翠云的两个哥哥拘在侯府最角落的空屋中。
“姑娘放心,我大哥二哥把他的眼睛蒙了,手脚也捆住了,一眼不错地看着呢,他跑不了。”翠云道。
阮青楚点点头,“那就好。”
她瞥一眼窗外,淡淡吩咐,“把门窗都关了吧,日头上来了,有些晒呢。”
*
顾元踏进梧桐苑,抬眸向里看,只见主屋门窗紧闭。
他未多想,走进紫藤花廊,向主屋走去。
微风和煦,绿叶轻响。
紫藤花期已过,翠绿的藤蔓上挂着一串串的豆荚果。
有细微的人声透过层叠的叶子传过来。
“师傅,您怎么总叹气啊?”少年稚嫩的声音飘进顾元的耳朵。
他记得,这是张神医身边的小药童的声音。
顾元眉头一皱,停下脚步。
“唉。”张神医叹气。
小药童又道:“师傅,自从进了侯府,您的眉头就没展开过,叹气声也没停过,是为着阮姑娘那件事吗?”
楚儿?
难道是楚儿所中的毒解得不顺利?
顾元紧张起来,屏住呼吸。
“唉,师傅我良心不安啊!”张神医哀叹。
“每次来这北宁侯府我都心惊胆战,我,我对不起北宁侯夫人,可是我,我没办法啊……”
顾元的眉心结成一个死结,张神医的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楚儿中毒,宋婉心取血一事,另有隐情?
顾元心急,一把拨开花廊间茂盛的枝叶,向外跨出一步,赫然出现在张神医师徒面前,“张大夫,楚儿怎么了?你又有何处对不起我夫人?快从实招来!”
张神医虽然有心理准备,可还是被杀气腾腾的顾元吓了一跳。
他膝盖一软,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侯,侯爷,我,我说……”
……
张神医按阮青楚的吩咐,将解药一事的实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顾元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中汹涌的怒火似乎能将一切点燃。
张神医跪地哭诉,“其实阮姑娘中的毒早就解了,那解药也不需人血入药……可是,阮姑娘拿老夫家人的性命威胁老夫,我不敢不从,但是看着夫人日渐消瘦,性命堪忧,我实在于心不忍啊。”
顾元脸色阴沉骇人,他攥紧拳头,怒不可遏,“此事不可告诉任何人,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张神医和小药童连滚带爬地夺门而出。
顾元则满身怒气,大踏步向主屋走去。
“嘭”一声门被推开,房内安坐的女子一脸惊愕地看着他。
眼前的女子一脸柔弱无辜。
不知为何,顾元的怒火瞬间熄了一半。
“你们两个出去,我跟阮姑娘有话要说。”
“奴婢告退。”翠云和碧纹见侯爷的神色不好,怕引火上身,立刻关门跑远了,没有一丝犹豫。
阮青楚装出一副胆怯又惊诧的模样,“元哥哥,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大的火气,谁惹你了?”
“楚儿,你告诉我,张大夫说的是不是真的?”顾元脸色发黑。
阮青楚眸光闪烁,手指颤抖,心虚之色藏都藏不住。
“我听不懂你的话,张大夫他说的话,跟我有什么关系?”
女子不像往常一样恬静驯顺,笑意融融,而是目光躲闪,坐立不安。
顾元一看她此刻惊慌无措的样子,就知她肯定对自已有所隐瞒。
“楚儿,你的解药根本就不需要以人血入药。”顾元脸色冷峻。
女子大惊失色,抖得如筛糠,“你,你怎么知道的?是,是张大夫告诉你的吗?”
“元哥哥,这都是张大夫那个老匹夫的主意,我什么都不知道……”
女子泪水盈盈,拼命摇头。
一时间,愤怒、失望、伤心一齐冲击顾元的胸膛,他两眼一黑,胸口要炸裂开了似的。
他没想到一向柔弱可怜的女子,竟会用手段威胁人,竟会设计伤害旁人。
虽然他不喜欢宋婉心,可不代表他能眼睁睁地看着宋婉心无辜被害。
“楚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顾元声音嘶哑。
阮青楚脸颊挂着泪珠,楚楚可怜,她抠着自已的指甲,声音凄楚,“我只是不想让她横在你我之间。”
顾元一怔,“可她毕竟是我名义上的妻子,这门婚事是太后亲赐的,为了家族我不能拒绝。”
“但是我答应你了,我不碰她,等过些日子,我就带你回北疆,我们在北疆做夫妻,远离京城的是是非非,这不好吗?我们早晚要离开的,你又何必害她?”
阮青楚身子一僵,“你说什么?回北疆?不,我不回北疆,北疆荒芜冷僻,又与鬼方接壤,什么都没有,还总遭到鬼方人的烧杀抢掠,我不回去!”
女子的眼中是深深的恐惧。
顾元想起两人相遇那日,那个村子到处燃着火,黑烟滚滚,血腥气浓重。
他骑的马走近一个死人堆。
突然,死人堆里伸出一只手,还传出微弱的呼救声。
那只手一看就是女子的手,纤细柔美。
的手臂沾着黑色的灰烬和暗红的血,在熊熊火光的映照下,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那一刻,顾元的胸膛被一种莫名的情感猛地一撞。
他攥紧那只手,用力往外拽,一名状况极惨的女子蓦地出现在他眼前。
看清她脸的那一瞬间,顾元感觉自已的呼吸都停了。
他永远记得那一刻,女子超绝的美貌带给他的冲击力。
顾元沉下一口气,眉宇间生出难过和心疼。
他的怒火消失殆尽,声音异常温柔,“楚儿别怕,鬼方分崩离析,北疆已经安稳,我不会让你再经历之前的苦痛。”
“那我以什么身份跟你回北疆,北宁侯夫人吗?”阮青楚看着他,清润澄澈的眼眸仿佛要看穿他的心。
顾元皱眉,“身份重要吗?重要的是我们俩在一起,长相厮守啊!”
女子向他逼近,声音冷下来,“你不敢说,是因为你不会跟她和离,你想要让我做你的妾吗?”
男子沉默片刻,“太后赐婚,我不能和离,而且,我会常年戍守边疆,侯府需要一个高门贵女来撑门面,打理府中事务。”
女子咬牙,满脸不甘,指着自已的心口,“那我呢?你说我是你此生挚爱,那为何要让我做妾?你说你心疼我,怜惜我,为什么要带我去北疆吃苦受罪?”
“而宋婉心,你说你对她没有一点感情,你说她就是一个骄纵的豪门贵女,可你为什么要把北宁侯夫人的头衔给她,还让她留在侯府,过养尊处优,仆从成群,呼风唤雨的生活?”
“你的心里若真的只有我一人,就该想办法让我当上北宁侯夫人,让我做北宁侯府真正的女主人,让我留在繁华的京城,做人上人!”
阮青楚一股脑将所有话都说出口。
顾元惊呆了。
“这些话,你从未对我说过。”
他的眼里,楚儿是不贪慕虚荣,纯真质朴的女子,他没想到,原来她也跟这京中贵女一样,贪图权势享乐。
女子发现自已说错话了,突然捂唇,眼眸一转,而后急急地去扯男子的衣袖。
“元哥哥,我只是想名正言顺地跟你在一起,我只是从没见过京城的安稳热闹,想多待一段日子。”
顾元表情复杂,他手臂用力,从女子手中扯下衣袖。
女子向前一扑,直接倒在地上,她双目含泪,眼睛红彤彤的,像受惊的小白兔,柔弱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像被风雨击打的花骨朵,让人忍不住生出怜惜。
顾元眼眸微沉,无声叹息。
她毕竟是让自已心动的人,她对自已也是真心的,还曾为自已挡下毒箭……
或许,用计谋害宋婉心,只是她太爱自已了,一时鬼迷心窍。
也许她想留在京城,享受荣华富贵,是她初来京城,被这里的热闹繁华的花花世界迷了眼。
“楚儿,以后不能再害人了,宋婉心出身相府,若这事被宋相知道了,我也保不住你。”顾元态度和缓下来。
阮青楚点头,扶着桌子站起来,轻拭眼泪,神情哀婉可怜,“元哥哥,楚儿知错了,看在楚儿无家可归,还为你挡过毒箭的份上,你这次就帮帮我吧,可不能让宋相知道这件事啊。”
“我已经处理好了,张大夫不会说出半个字。”顾元道。
他知道,此事若传出去,宋相不会放过阮青楚,就连自已,都要被言官狠狠参上一本。
为了楚儿的安危,为了自已的前途,为了顾家的名声,他不能让这个秘密传出去。
所以,他命张大夫和那小药童务必对此事守口如瓶。
张大夫师徒不是愚笨之人,他们畏惧顾元的权势,也为了保住性命,自然是缄口不言,只字不提。
“那就好。”阮青楚甜甜一笑,方才的惊恐害怕一扫而空。
“元哥哥,楚儿能依靠的只有你了。”女子笑靥如花,娇羞妩媚地去牵男子的手。
男子却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军中还有些事,既然你这边不用配药了,我就去忙了。”男子如往常般温和,可是眼眸中却浮动着一缕失望。
女子悻悻地收回手,“元哥哥,你去忙,我等你回来。”
“好。”顾元的声音有些干涩,未再多言,转身离开。
男子的背影彻底看不见后,阮青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演戏真累。
【宿主,这种程度就可以吗?这种程度不足以让他彻底认清你的真面目吧!】
阮青楚倚在软榻上缓神,“不能操之过急,要循序渐进,我要一点点地揭开自已的真面目才自然,才可信。”
“今天这场戏有两个目的,一是不再让宋婉心割腕取血了,二是在顾元心里埋下一根刺,现在,目的达成。”
“对了,差点忘了,今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办。”阮青楚坐直身子,叫来翠云。
“翠云,你让你大哥二哥把那个小张大夫打一顿,扔去后巷。”
“奴婢这就去。”翠云领命。
这小张大夫是个孤儿,他不知自已姓甚名谁,后来被张神医收养,就随了师傅的姓。
张神医发现这个小徒弟天赋异禀,极有医学天赋,便盗用了他的药方,利用他的医术,成就了自已神医的名号。
小说中,小张大夫意外得知师傅欺骗北宁侯,害宋婉心割腕取血的事,他极力反对,并劝师傅主动去向顾元坦白真相。
张神医怕这个徒弟将事情说出去,便下药,将他毒得又盲又哑,然后把他毒打一顿,丢了出去。
好在小张大夫命不该绝,他被宋婉心的丫鬟琴音救了。
此后,他凭借一身精湛的医术,不仅医治好了自已的眼睛和嗓子,还成为宋婉心的得力助手。
今日是琴音回侯府的日子,侯府的下人都是经过后巷,从侧门进府的,所以阮青楚将人扔在后巷,希望琴音能将他捡回去。
不一会,翠云回来,“姑娘,奴婢的哥哥将人打了一顿,扔到后巷,然后就藏在附近看着,后来看夫人的丫鬟琴音正好经过,将那人带走了。”
阮青楚轻轻点头,这就好。
今日的两件事进行得都很顺利,就看明日惠亲王来不来接她了。
阮青楚眯着眼呷了一口清茶,悠然躺下。
梧桐院主仆三人各顾各的,没人发现紫藤花廊的重重藤蔓之下,有一抹青色身影。
透过层叠的绿叶,隐隐能看到那人苍白脆弱的脸庞。
是宋婉心。
她应是哭过了,眼眸红肿无神,双唇颤抖,脸颊湿濡。
女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惊动任何人,她依着紫藤的遮蔽,一个人静悄悄地离开了。
每次取血,宋婉心都是独自一人来梧桐院的。
这次,她按照之前约定的时间过来,却发现门窗紧闭,小丫鬟也不见踪影。
宋婉心心生疑惑,静悄悄地靠近门窗,就听到了房间内顾元和阮青楚的争吵声。
原来,自已竟被阮青楚给诓骗了。
原来,根本就不需要与药王神农氏同生辰的女子鲜血解毒救命。
原来,顾元知道真相后,也不打算告诉自已,更不打算惩罚阮青楚。
原来,他未来的计划里没有自已,他想带着心爱的女子远走高飞,远离京城纷争,只把自已当工具人,当一个摆设……
意识到这些后,宋婉心感觉自已快痛死了。
她的痴心一片,她不留底线的付出,他未看到一分。
她为了爱,活得像个笑话。
宋婉心的脑子昏昏沉沉,也不知怎么走回玉茗院的。
素梅见主子失魂落魄的,赶忙扶着人坐下,又送上一杯茶。
宋婉心手指冰凉,她一口气将茶饮尽。
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这时,守门的小丫鬟过来了,“夫人,二老爷和二夫人来了。”
小丫鬟刚说完,顾元的二叔夫妇便闯了进来。
“二叔,二婶。”宋婉心勉强站起身,点头问好。
她脸色不好,苍白无血色,没什么精气神。
对面的两人脸色也不好看,怒目圆瞪,急头白脸的。
顾二老爷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现如今,在这顾家,我这个二老爷说话竟不好使了!”
宋婉心细眉微蹙,还未来得及询问,顾二夫人便道:
“侄媳妇,今二叔去账房支银子,管事的说没有你的条子,任何人都支不出银子,只有见到你的条子,他才放银子,是这么回事吗?”
原来是为了银子。
这下,宋婉心心里有数了,也明白这两人为何一见自已就气呼呼的。
明白对方的来意后,宋婉心请两人坐下,又让丫鬟送来茶水和新鲜的果子点心。
顾二老爷一撩衣摆,坐下来,眉眼一立,严肃道:“侄媳妇,我这边需要用五百两银子,你快给我批个条子。”
“这……”宋婉心打起精神,淡淡道:“二叔若有急事,我现在就写条子,让管事的立刻支二十两银子,您拿着应急用。”
“二十两?我要的是五百两,你给我二十两有什么用?打发要饭的呢!”顾二老爷怒火中烧,一下子蹦起来,眼睛瞪得老大,样子有些吓人。
宋婉心却丝毫不怵,脸色也是分毫未变,她轻柔的声音透出半分冷意,“五百两没有,二十两,要还是不要?”
“你,你,你真是好样的!”顾二老爷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门外的小厮,吼道: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把你们侯爷叫来,我要让他看看,他到底娶了一个什么样的好媳妇,不知敬老尊贤,不知长幼有序,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顾家长辈!”
他心里清楚,顾元是被逼着成亲的,他与宋婉心感情不和,每每遇到事情,顾元都是不分青红皂白训斥宋婉心一顿。
只要把顾元叫来,顾元必定会为他这个做长辈的撑腰,责骂宋婉心一顿,并让账房把五百两银子支给自已。
那小厮是玉茗院的人,他踌躇着,不知该不该听顾二老爷的吩咐。
就听宋婉心道:“二老爷让你去,你就去。”
得了夫人的话,小厮忙不迭地跑出去了。
“二叔,二婶,那咱们就在这坐着,等侯爷过来,把事情跟他讲清楚,看他如何决断。”
宋婉心神情淡然,悠然喝茶,再不看两人一眼。
嗯?
顾二老爷和二夫人对视一眼。
今日这宋婉心怎么变了?
往常,他们摆出顾元的时候,她都是诚惶诚恐的模样,无论他们的要求多无理,都会答应的,今日,她怎么如此冷静淡然,还要等顾元过来决断?
哼!等就等,等顾元来了也没用,他肯定会站在顾家人这边,宋婉心你就等着挨骂吧!
顾二老爷如此想着,又坐了下来。
他心里有气,也想用自已长辈的身份压一下宋婉心,便端起茶杯,嘭地一下掷在桌面上。
茶杯盖子滚下去,摔落在地上转了几圈,杯中温热的茶水溅了一半出来,在光滑的水花石桌面上留下一小片碧玉色的茶汤水渍。
一旁安坐的二夫人对二老爷的怒态视若无睹。
她垂着眼眸,右手端着茶杯,左手用茶杯盖子慢悠悠地拨弄着浮起来的茶叶,慢条斯理道:
“清汤绿叶,茶汤碧绿,清澈明亮,茶香清新高雅,入口甘甜,只是上好的碧螺春啊,还是贡品级别的,此茶每年产量极少,大部分供入皇宫内院,只有极少量会出现在市面上,价值千金。”
而后,她眸光灼灼地看着宋婉心,“如此好茶,侄媳妇都买得起,却没银子支给我们二房用吗?”
“这事,我要跟元儿好好地说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