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侯府的前院从一大早就开始忙忙碌碌的。
下人们将庭院内的花花草草和芭蕉浇了又浇,鹅卵石小径和水榭游廊恨不得洒扫得一粒灰尘也没有。
膳房的炊烟更是半刻也没停歇过,炖鸡炖鸭,宰牛烹羊。
这一切都是为了迎接在外打仗许久不曾归家的侯府大公子裴靖远。
主院堂屋中,上座坐着老夫人,右边是宁远侯裴延川和二房三房几个男丁,左边依次为侯府主母谢氏和几房妯娌。
老夫人毕竟年岁已大,沉得住气,一盏茶悠哉悠哉喝着。
谢夫人望子心切,手里的茶是端起来又放下,不停地朝门外看。
林姝月站在一众女眷身后,时不时整理一下鬓角。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裴靖远长得不错,和裴淮清那种文人的清雅是不同的。
可惜上回匆匆一见,那大公子竟不理会她暗送的秋波,也不知是不解风情还是眼瞎。
不多时,院子里急急跑来一个小厮,满脸涨红,也不知是累得还是高兴得,进了院子就跪地喊道:
“侯爷,夫人,大公子已经从宫中回来,现下估摸着到巷口,再一盏茶就到府了!”
谢夫人立即站了起来,右手推了推最近的刘妈妈,喜色藏不住。
“好好好,左等右等,终于是到了。”
她看向老夫人,恭敬道:“母亲就在此歇着,我们先去府门迎靖远回来给您请安。”
老夫人放下手中茶盏,悠悠道:“你们都在这,那明芳院的沈丫头呢。”
谢夫人一愣。
方才她一心张罗长子回家的事儿,听林姝月说过,沈枝意似是有事不来了。
虽说有些不合礼数,但她是侯府主母,她不计较,倒也没什么。
只是不妨老夫人突然问起来了,有些不好回话。
谢夫人正想扯个幌子说沈枝意今日身子实在不爽利,难以起身,没想到被一旁的林姝月抢了先。
“老夫人息怒,表姐实在有事抽不开身来。”
“哼!”老夫人拍了拍桌子,面色很是不悦,“她一个小丫头,能有什么事?侯府看顾她,她却一点儿礼数都没有,今日靖远回府,说不来就不来?”
谢夫人余光看了一眼林姝月,心里直叹气。
到底是小丫头,没经历过什么,不会说话,越说越黑。
“母亲,枝意她…”
“枝意来晚了,还望老夫人恕罪。”
沈枝意的声音突然出现,众人都循声望去,只见门口一名少女,香腮雪面,霞裙月帔,款款而来。
林姝月眼睛顿时瞪大了。
昨日不是专门去院子一趟把这傻子忽悠好了吗?今日怎么跑来了!
沈枝意进门直接忽略了林姝月的眼神,先给老夫人和几位长辈请了安,后不徐不疾温言道:
“老夫人恕罪,枝意之所以来晚了,是为给大公子准备礼物,大公子保家卫国,是大英雄,所以枝意总想着轻怠不得,方才来这里之前又仔细检查了一番准备的礼物,所以迟了片刻。”
谢夫人听后立即道,“枝意真是有心了,我这个做母亲的都没什么准备,你靖远哥哥肯定高兴有这么个体贴的妹妹。”
沈枝意自然知道谢夫人张罗上上下下,准备了好几天,这番谦辞不过是在为自已打掩护,心中一暖,感激地看了一眼她。
余光中,林姝月一副气得跳脚的模样,沈枝意忍不住想笑。
老夫人见沈枝意手中的确有个匣子,便也没再说什么。
她虽不喜沈枝意,但也犯不着故意刁难,何况现下有大喜事,何必浪费时间在这小丫头身上。
谢夫人顺势把沈枝意扶起来。
“刚才就传靖远要到了,我们说几句的功夫估计又近了,大家往府门去吧。”
众人便都随着裴延川和谢夫人一起往府门口去。
走动间,谢夫人一直拉着沈枝意,目光慈爱地打量着她。
沈枝意今日穿的是轻紫色小衫配浅白色儒裙,外罩一层纱,轻盈似雾,腰间垂着相得益彰的撺珠流苏绮带,脸上的妆容精致婉约,衬得本就美丽的少女更加桃羞李让。
沈枝意和生母白氏眉眼肖像,谢夫人看着她,不免记起从前在老家和白氏都还未出阁的少女时光,目光中更加多了几分慈爱。
“枝意,你今日这一身,真是好看得紧。从前不见你这样装扮过。”
沈枝意不好意思地笑笑,“夫人谬赞了,这一身枝意买了好久,还从未穿过,方才还忐忑怕不合适,有夫人这句话,枝意安心多了。”
谢夫人拍拍沈枝意的手,“合适!合适得不得了,你这样的小姑娘,就该好好打扮,多好看呐。”
从前她不理解沈枝意为什么总是穿着很沉闷的衣服,和她如花似玉的年纪一点儿也不符,但自已作为长辈也不好强行改变别人穿衣的喜好,便没多过问。
如今倒是好了。
谢夫人看沈枝意,花儿似的,自已心里也高兴,从手上抹下来一个碧玉镯子顺手就给沈枝意带上了。
沈枝意感受着腕间还带着温度的镯子,心里一阵暖意。
上一世,谢夫人一开始也待她这样好,是她被林姝月算计,一步一步与谢夫人生分了。
“多谢夫人,枝意定日日戴着。”
见前面谢夫人和沈枝意相携而走,举止亲密若母女,林姝月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她被聚在一起说闲话唠家常的二房三房夫人和杂七杂八的女眷仆妇挡在后面,左插右插插不进去,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枝意得了一个成色极好的镯子。
众人在门口站定不久,便有一阵马蹄声急急而来。
沈枝意抬眸望去,只见远处马蹄扬起一阵尘埃,为首的男人虽还不看清容貌,但肉眼可见的高大英武。
林姝月被挤在后面,自觉不服气,趁着大家凝神张望裴靖远的功夫,她强行从缝隙处插到了前面。
等会儿大公子入府,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她怎么行。
沈枝意这个表里不一的小贱人,怎么能抢了她的风头!
黑色烈马在府门口停下,男人长腿一迈下了马,先喊了一声。
“父亲,母亲,靖远回来了。”
沈枝意的目光透过人群的缝隙偷偷打量着。
不远处的男人眉眼深邃,脸颊如刀凿斧削,棱角分明,着一身玄黑窄袖锦袍,许是刚面过圣,乌黑的发全部束在冠中,显得干净利落至极。
他身高腿长,气宇轩昂,下了马不过三两步就走到了众人面前。
侯爷裴延川见到长子,心里虽然高兴,但也只是沉稳地“嗯”了一声,“回来就好。”
谢夫人先是一笑,眼里禁不住有泪花,忙上前去拉住准备跪下请安的裴靖远。
“自已做了大将军,便不要轻易下跪了。你是咱们大烨西北的脊骨,天地都不跪。”
裴靖远便改揖手,“让母亲担忧了。”
“靖远啊,回来就好。”谢夫人拍拍裴靖远,拉着他往前走了一步,“快来拜见你叔叔婶婶。”
裴靖远一一拜见。
裴家家风好,几房之间虽也不是全然无争吵,但到底都是合心的一家人,二房三房看着裴靖远,你一言我一句热闹得很。
“靖远啊,又结实了。”
“咱裴家大公子就是有出息,婶婶也跟着你沾光。三姑娘,快来拜见长兄。”
“我家洛儿,若是长大了有你一半就好了。”
…
裴靖远默默听着,脸上略带微笑。
他深邃黝黑的眼睛环视一圈前面的人,没看到裴清淮,问道:
“母亲,二弟呢?”
谢夫人笑了笑,“知道你们兄弟二人要好,可惜你弟弟不在家,这段时日还无法团聚。快入夏了,明公河最易发洪涝,偏偏拨给那边修筑堤坝的银子又被查出贪污,圣上钦点了你弟弟这个京官过去坐镇。”
裴靖远点了点头,神色很是欣慰。“清淮愈发得圣心了。”
然后他目光一转,视线中忽然惊鸿一现。
几位长辈身后的朱红府柱旁边,立着一位娴静的少女。
少女韶颜稚齿,风鬟雾鬓,美得般般入画。
她本是微微低着头的,似是察觉到有道目光在看她,终于抬头迎着视线看来,随后莞尔一笑。
朱唇皓齿,明眸善睐。
在那一瞬间,裴靖远微微有些愣神。
顺着裴靖远的目光看去,谢夫人突然回过神来,忙过去将沈枝意拉了过来。
“靖远啊,这是我的至交白夫人的女儿,名唤沈枝意,上次你出征前在府里见过一面,都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沈枝意福了福身,脸上带着一丝被久久注视的羞赧,怯生生道:“枝意见过大公子。”
裴靖远后知后觉地收回目光,极短极轻地笑了一声。
“我记得,弟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