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擎的伞尖沉重地顿在湿透的水泥地上,溅开细小的水花。殡仪馆门厅里那种混合着雨水腥味、消毒水和更深处散发出来的冰冷死气的复杂气味,比外面的暴雨更刺人。他右腿先行,脚步稳稳踩实,左腿义肢随之落下,冰冷的合金关节在湿气的包围下,传递来一丝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滞涩感,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冰水里艰难转动。他拄着手杖,每一步都控制得极其精确,避开门口肆意蔓延的水洼。
米乐站在停尸间门口,抱着胳膊,脸色比停尸台的金属还冷。看到潘擎,下巴朝里面点了点:“老潘,就等你了。这鬼地方……”
潘擎没说话,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他目光越过米乐的肩膀,投向室内。惨白的光线打在不锈钢台面和老周尸体被盖上白布的轮廓上,冰冷的空气仿佛粘稠的胶质,沉甸甸地裹挟着那股消毒水也压不住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他的视线没在老周那里过多停留,反而缓缓扫过整个空间——光滑的地面反射着顶灯,像铺了一层流动的薄冰。水,成了此刻最不受控制的干扰。
手杖的硬质圆头包胶在地面擦出轻微的摩擦声。潘擎沉默地绕着现场行走,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谨慎。右腿发力,承担重心,左腿在义肢承重轴承的轻微调整摩擦声中辅助支撑。他的视线如同精密的激光扫描仪,贴着反光的地面一寸寸巡视。大部分地方是杂乱的鞋印和积水,被初步勘验破坏得不堪入目。
就在经过1号停尸台前方那片相对干净的区域时,他的脚步停住了。手杖微微倾斜,指向地面。灯光下,那里覆盖着薄薄一层半干的湿气,但在某些极小的区域,水痕呈现出一种被拉拽、涂抹开的细微痕迹,异常微弱,几乎融进背景的水光里。不是踩踏,更像是某种重物摩擦拖动留下极浅的“足迹”。
潘擎示意旁边的技术警员:“标记这里。”他语气很平。警员立刻在地上喷了一个微小的红圈标记。潘擎从勘查服口袋取出便携式放大勘查镜,没有管腿部的僵硬不适,缓缓俯身。左膝处连接点的压力反馈立刻变得清晰——一种深层的、钝感的抵抗。他蹙了下眉,右手稳稳擎着放大镜,左手扶着冰冷的停尸台边缘支撑重量,稳定身体重心。
放大镜下,那几道微弱弧形水痕被切割成千分尺的世界。的水迹表面,清晰地漂浮着几不可见的微粒——极其细小的、红褐色与深灰色混杂的氧化铁碎屑!像被研磨得极细的铁锈,夹杂在更细的水雾凝珠之中!
“锈……”他低声吐出这个字,喉间带着勘查镜冷气呵出的白雾,“拖拽留下的。” 话音冷冽。这是第一个异常点。
他站起身,轻微的眩晕和膝盖的麻木感如同波纹蔓延,但他立刻调整重心压向右腿,用手杖分担左膝的负重。他移动了位置,俯身靠近1号停尸台的轮轨——那条不锈钢槽。轮轨内侧缝隙,残留着搬运留下的污迹和几丝凝结的水汽。
放大镜的强光聚焦在轨槽靠近地面一端的一小段缝隙深处。灯光下,几点与污迹不同的、极其锐利的反光吸引了潘擎的全部注意力。它们极为微小,只有针尖大,像几粒碎裂的水晶砂被嵌在油泥里。银灰色,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棱角分明。
潘擎屏住呼吸,用尖头镊子极其小心地探入缝隙,用了近一分钟,才将其中两个最完整的颗粒挑了出来,置于无菌载片上。镊尖传递的触感是异常的坚硬和冷冽。他递给等候在一旁的林语薇。
林语薇早己准备好生物显微镜载片。她接过载片,动作快而稳,置于目镜下。镜片后的目光专注得如同冻结,手指迅速旋转调焦环。几秒钟后,她的声音如同淬过冰的玻璃,清晰脆冷:“高强轻质合金碎屑。棱晶断裂纹,非自然腐蚀或普通磨损断裂,更像机械应力致碎裂。初步推测航空级别材料。需实验室电子扫描明确成分。” 她把载片封好,递回,“高价值线索。”第二个点,如同冰冷的铆钉钉入逻辑板。
潘擎再次首起身。每一次弯折腰身都像加重了膝盖接合处的磨损,左大腿神经末梢传来清晰的抗议信号。他没有理会。目光如同猎鹰般锁定在2号停尸台侧后方那个巨大的备用冷柜表面。冷柜的金属外壳冰冷光滑,泛着幽蓝的光,但靠近背板下方角落接缝处,似乎吸附着一些东西。那里光线很暗。
手杖的尖端移了过去。潘擎撑着柜体,身体微微前倾,义肢支撑角度带来的压力再次刺入骨肉连接处。他取出证物刮板,轻轻刮擦冷柜背板底部缝隙附近的表面。一小撮混合着灰尘的半干污物被刮取出来。林语薇适时递上取证膜。
潘擎将污物轻轻按压在透明膜上。就在移开刮板的瞬间,灯光斜斜打在上面——磁粉!极其微细的、如同活物般深黑色磁性粉末!它们紧紧吸附在膜的表面,呈现出微弱的星形散射轮廓!绝非自然飘落尘埃!
“磁性粉末。”潘擎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但递出膜片的手指异常稳定。
林语薇微微颔首,取出强磁块靠近那膜片边缘吸附的粉末。黑色粉末如同有生命般猛地聚拢,被磁块牢牢吸起一层。“高导磁材料。”她简短确认,语气带着专业下的凝重,“反常。”第三个点的寒气,弥漫开来。
潘擎缓缓退离冷柜范围,手杖在地面顿了一下,稳住微晃的身体。膝盖深处的麻木感正缓慢地转化为一种更深刻的酸痛。他看向先前从老周手里取出的那张泛黄符纸。它现在平整地摊在物证台上的无菌操作垫上,灯光下,那张扭曲眼睛的邪异红痕被照得格外刺目。
林语薇没有等吩咐,己经开始提取符纸表面微墨痕。她用的是一种特殊的溶剂萃取涂片法,动作极其精细,将微小的墨样转移到专用试纸阵列上。紧接着,便携式化学物质谱分析仪开始发出轻微的运行声。屏幕上的光谱图快速滚动、比对。
几分钟的等待,在停尸间彻骨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漫长。米乐拧着眉头来回踱步,鞋底摩擦水渍的声音在空旷里格外清晰。潘擎则完全沉默地站着,拄着手杖,像一尊扎根在冰冷地板的石像,只有微微低垂的目光显示他仍在思考。所有的感官信息——锈屑的位置、合金碎屑的坚硬、磁性粉末的诡异吸附、符纸的陈旧手感,连同膝盖深处不断加深的、如同被无形冰锥钉刺的痛楚,都在他思维的沙盘上碰撞、组合、重构。
光谱图的比对最终定格。林语薇抬起眼,声音打破死寂:
“符纸油墨。”她点了点屏幕上被圈定的一组特征峰,“检出微量苯二胺残留。该化合物作为稳定剂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常见,现代环保规范下己禁用。”
潘擎的眼神瞬间凝实。苯二胺。六十年代工艺。符纸是旧的?还是有人刻意仿旧?用来干什么?恐吓?还是……转移注意力?
他再次环顾这间密室。水锈……特殊合金……磁粉……一张陈年油墨的老符纸……老周惊恐死去的脸……自动移动的尸袋……指向天花板的手……
无数的碎片在脑中飞旋,撞击着那被疼痛和寒冷不断打磨的理性壁垒。一股强烈的不协调感攫住了他。
无论是什么在移动那些尸体,它都需要巨大的力量。远超人力所能及的力量。
它留下了痕迹。
一种极其强大,却又无比隐秘的痕迹。
“米乐。”潘擎的声音低沉而缓慢,目光如同探针般穿透停尸间冰冷的空气,钉在头顶惨白灯光的核心,“什么力量……能在这地上拖着两三百斤的重物滑开几米远,又不留下任何我们‘正常’能看到的、像撬棍或滑轮那样的明显工具痕迹?它能无声无息地穿过门窗,操控尸体……还特意扔下一张半个世纪前的符纸?”
他的问题如同冰块投入深水,在寂静的停尸间里激起无声的涟漪,带着彻骨的寒意和迫人的重量。膝盖处那顽固的疼痛,此刻似乎化作了某种冰冷的共鸣,震动着他思维深处对“合理”界限的认知。这痕迹指向的不只是死亡,更是远超经验的操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