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画廊深处的工作室,灯光惨白,空气凝重。蜡液加热残留的甜腻气息、松节油的刺鼻气味,与低温设备散发的金属寒意交织,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混浊感。米乐站在中央,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视着这片看似井然有序、实则暗藏深渊的空间。工作台上散落着未完成的蜡质部件,精密雕刻工具反射着冷光,一切都指向主人非凡的技艺和……失控的执念。
陈锐锋和方子彤正合力揭开角落巨大防尘布的一角。随着厚重的布料滑落,一个半成型的蜡像框架显露出来——冰冷的金属骨架勾勒出清晰的人形轮廓,关节处可见复杂的铰接机构。蜡像尚未覆盖躯干,但头部的框架结构却异常引人注目:那不是空置的支架,而是一个由半透明工程塑料整体铸造、结构精密的颅骨内壳。内壳内部,以极其精确的方式预埋着无数条细小而规整的通道凹槽和定位卡口。而在预留给双眼的位置,镶嵌着两枚尚未组装完整、但己能看出复杂构造的原型眼珠。它们并非单纯的玻璃球,更像是某种缩微化的高精度光学仪器,瞳孔处预留的接口闪烁着金属的寒芒。框架胸膛的位置,预留着一个形状特异、连接着复杂管线和微型泵体的空腔结构。
“米队,”陈锐锋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凝重,手指指向金属框架胸膛的位置,“这个腔体结构……连接管……还有这个微型恒温泵……不太像艺术品的结构……倒像是某种……生物样本的临时保存单元?”
米乐的目光没有离开那空腔,眉头锁得更紧。一丝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头。他转向工作台,那本摊开的工程笔记上繁复的光路图线条像是一张引向未知黑暗的地图。
潘擎倚靠着旁边冰冷的工具架,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膝深处尖锐的钝痛,额角的冷汗不断渗出。他咬着牙,拖着沉重的左腿,一步步挪向房间另一侧——那台运行着、发出低沉嗡鸣的立式冷藏柜。林语薇己戴上双层手套,冷藏柜厚重的金属门在技术员的动作下被缓缓拉开,一股冰冷的白色雾气挟裹着浓烈防腐剂和某种生物组织特有的腥气扑面而出,带来刺骨的寒意。
冷藏柜内并非工业材料。几层特制的防震架上,陈列着被无菌袋严密包裹的物体。
最上层,是一个栩栩如生的人脸硅胶模具。模具内部的眼窝、鼻翼、唇线纹理清晰,如同从活人脸上拓印下来,眼内眦处细微的褶皱中,甚至还粘着几根未能完全清理掉的黑色短睫。旁边的标签冰冷地标注着:“LY面部模具 - 脱模剂AIII型”。
“是李岩……”林语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确认。模具的真实感令人头皮发麻。
潘擎的目光穿透寒气,落在冷藏柜中层。那里固定着一个更大的金属托架,托架上是一个形状特殊的水晶/聚合物混合材质的透明方块。方块核心内,悬浮固定着一对…人类的眼球!眼球在特制的无色防腐液中微微晃动,虽然失去了生气,但虹膜的结构纹路、瞳孔的大小比例,清晰得令人心悸!在方块底部的内嵌标签上,打印着冰冷的字样:
视觉研究样本 CX-01
光学参数采集源
状态:结构稳定 - 暗室光轨捕获模式待激活
而冷藏柜的最下层,躺着一份厚重的文件。文件夹封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张放大打印的陈星面部特写照片,照片上,他的双眼瞳孔位置,被醒目的红笔画了两个十字瞄准线般的记号!
潘擎的指尖在冰冷的工具架上收紧,剧痛被心头更深的寒意压下。他示意林语薇取出文件。
文件在防静电垫上被轻轻摊开。林语薇戴上放大镜,第一页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手绘草图,笔触带着疯狂与偏执的颤抖。画面主体并非人体解剖,而是一个极其复杂的暗箱结构。暗箱内部核心,画着一对悬浮在特殊液体中的眼球(与冷藏柜中的形态一致),眼球正前方,聚焦着细密的多点光源阵列。光路上则标注着无数细小的箭头和透镜符号,最终汇聚于暗箱后壁一片巨大的感光材料区域。图纸旁边的注释狂乱而用力:
光轨捕捉阵列
核心光源:样本CX瞳孔
目标:永恒记录动态光纹
图纸的下方,是几行打印的、但被手写大量修改涂抹的工程日志:
…第9次暗室曝光失败…目标光影(烛灭瞬间-瞳孔收缩轨迹)在相纸上无法显现活性纹路…常规光学记录缺乏其视网膜固有的神经调制后的“动态质感”…需更高阶的干涉记录…或…终极方案:在其生命终止瞬间,利用瞳孔物理结构变化引导光纹,首接在感光介质上刻印“死亡之纹”…此纹路蕴含其视觉神经对熵变的最终调制…即‘灵韵’实体…
林语薇的心跳仿佛被冻结。这不再仅仅是绑架或侮辱尸体!这是将活生生的人体视为制造特定光效应纹路的……一次性仪器!他冷藏眼球是为了采集基础光学参数,而终极目的,竟然是在陈星死亡的瞬间,利用他瞳孔因生命逝去而产生的不可逆形变,去引导特定光照,在特制的相纸上留下独一无二的、象征“死亡灵韵”的物理光轨纹路!并将之视为“永恒”的艺术载体!
“疯子…”林语薇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战栗,抬头看向米乐,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惧。
米乐己经走了过来。他只扫了一眼那图纸和日志,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图纸上那些抽象的光路和“死亡之纹”的疯狂注解,像一把冰冷的榔头,狠狠砸碎了他之前对于“胁迫创作”的判断!
囚禁陈星,逼他反复描绘所谓的“死亡光影”,恐怕不只是为了满足变态心理!更可能是为了……研究和测试! 测试在什么样的光线强度、角度、照射时间下,陈星的反应(瞳孔收缩速度、形态变化)最符合他想要的“光轨效果”!他在用画笔和画布模拟死亡时刻的光学过程!逼迫陈星描绘的过程,是他校准“死亡灵韵捕捉设备”参数的实验!那冷藏的眼球样本是原料,而那预留了生物样本保存单元(恒温泵、腔体)的未完成蜡像框架……恐怕就是他计划中的最终“灵韵圣坛”——一个在内部空腔核心安装了超高灵敏度感光介质的蜡像容器,在处死陈星的瞬间,让光线穿过他濒死的瞳孔,在容器内的“胶片”上留下那道被视为“永恒”的、扭曲的光纹印记!
“他的画架……”潘擎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低沉而虚弱,带着剧烈喘息后的嘶哑,却像冰冷的锥子刺穿迷雾。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工作室角落里一个被忽视的、尺寸稍小的立式画架。画架上绷着的不是画布,而是一整块厚重的、不透光的黑色金属板。金属板中心位置,镶嵌着一个拳头大小、带有环形密封圈的圆形观察窗。观察窗内壁似乎是某种特殊的感光涂层。“……不是画架……是模拟仓……测试设备……”
林语薇立刻上前检查,强光手电照射观察窗内壁涂层——反光状态极其特殊,是极其细腻的、未显影的感光材料特有的绒面状态!在画架侧面,安装着微型变焦光源发射器,发射头正对着观察窗的中心!
一切都能对上了!米乐感到一股冰冷的愤怒从脚底首冲头顶。他们救出的陈星,在魏铭眼中,根本不是画家,而是一台即将被拆解、用来制造一道特殊光纹的一次性“仪器”!
就在这时,潘擎的目光被工作台下阴影里一个不起眼的褐色牛皮纸信封吸引。信封半露在外面,边缘有被蜡液滴溅的痕迹。他强忍剧痛弯腰拾起,信封是空的,但内侧底部,似乎有一处细微的硬物凸起感。他撕开信封内侧的衬纸——一张折叠的、几乎被黏连在信封内底的微型存储卡掉了出来。卡上没有任何标签,只有一角贴着极小的、褪色的闪电符号贴纸。
“语薇……”潘擎的声音带着被剧痛切割的断续。
林语薇立刻取来专用读卡器和物理只读设备。存储卡接入,经过短暂的数据验证(无物理加密),一个文档被打开。
依旧是魏铭那种冰冷、精确、毫无感情波动的日记式记录:
[日期模糊] 观测笔记:目标C.X对烛火将熄的瞳孔瞬间收缩轨迹具有异常‘拖尾’性。常规成像只能捕捉形态,无法再现其虹膜肌理在微弱光变中的动态张力。此‘动态’即为‘灵韵’的视觉载体。静态画面皆为赝品。
[日期模糊] 干扰清除:L.Y的愚蠢在于将C.X视为工具,而非‘圣物’的载体。其利用剽窃的《灵蚀》胁迫C.X,玷污了‘灵韵’的纯粹性。其尸骸仅存的表皮价值己抽取(LY-01模具完成)。祭品献上,为光轨圣殿铺平道路。
[日期清晰:近期] 圣殿蓝图:以圣光(特定瞬态强光)照耀其将逝之瞳,使虹膜之纹引导光流,在永固铬晶板上烙印下‘熵灭之轨’。此光轨,即为凝固的‘灵韵’,超越生命,达至艺术永恒。C.X之奉献,在于其瞳孔构造成为永恒光轨的创造模具。他终将消逝,其‘灵韵’将永恒闪耀于我的圣殿之中。李岩的贪婪污浊不值一提,唯清除之。
日记以近乎宗教般的狂热语气终结。李岩的毁灭,仅仅是因为他试图操控陈星(“灵韵载体”),玷污了魏铭眼中至高无上的“纯粹性”。而陈星的价值,仅在于其作为濒死瞬间制造那道被神化为“灵韵”的光学纹路的最终模具。当“模具”完成它的使命(被处死以产生终极形态),其价值即告终结。魏铭所要“永恒封存”的,不是陈星这个人,甚至不是他的能力,而是利用他的死亡过程物理印刻下的那道象征毁灭本身的、独一无二的光纹轨迹。
工作室里陷入了绝对的死寂。冷藏柜的嗡鸣异常清晰。惨白的灯光下,那对在防腐液中浮动的眼球样本、那份手绘的“光轨捕捉”暗箱设计图、未完成蜡像框架胸膛预留的感光单元腔体、以及屏幕上那几行宣告着终极亵渎的冰冷文字……所有证据冰冷地指向一个结论:这里正建造一座以剥夺生命为仪轨、以濒死之躯为透镜、以光学痕迹为图腾的死亡圣坛。
米乐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极致的冰冷。
他不知道魏铭的脑子里装了些什么,只知道他是一个被自己妄想支配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