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画廊地窖的阴冷如同附骨之疽,即使裹着厚重的保温毯,被搀扶着回到警车上,陈星的身体依旧在无法自控地剧烈颤抖。每一次抽动都像是从骨髓深处透出的寒颤。警车前排温暖的空调气流拂过他的脸,反而刺激得他更剧烈地咳嗽起来,干瘦的手指死死抠着毯子边缘,指节青白。幽闭的黑暗、刺鼻的松节油混合着血腥的铁锈味、冰冷铁链的触感……都像无数细小的毒蛇,缠绕着他残存的理智。
临时安置在分局的休息室,明亮的灯光下,陈星蜷缩在沙发一角,接过林语薇递来的温水,却只敢小口抿着,眼睛惊惶地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仿佛那些阴影中随时会伸出一双戴金丝眼镜的手。
“陈先生,”林语薇的声音放得很低,尽量柔和,手里拿着记录本却没有立即落笔,“我们理解你经历了什么。你现在很安全。但我们想更清楚地了解一些事,这样才能抓住他,阻止他伤害更多人。”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平静而坚定,“关于那幅《灵蚀》……还有,魏铭为什么……对你画里的‘光影’如此执着?”
这个名字让陈星猛地一抖,水杯里的水晃了出来,洒在毯子上。他的眼神瞬间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一种被触碰了禁忌般的混乱挣扎。嘴唇哆嗦着,几次想说,又咽了回去,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像是困兽呜咽的声音。
“慢慢来,想到什么说什么。”米乐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没有咄咄逼人,但沉稳如山的气场本身就是一种支撑和催促。他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光……”陈星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干涩嘶哑,“他……他像疯了一样……要那个光……”他抬起头,眼里的惊恐被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混乱所取代。
“《灵蚀》……《灵蚀》画的……不是光影。”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碎的癫狂,“是……火!是……是他自己被烧着的样子!”
休息室的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陈锐锋和方子彤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林语薇握着笔的手指停顿了一下。连米乐的眼神也瞬间锐利如刀锋!
陈星似乎被自己吼出的话彻底打开了某个可怕的阀门,身体抖得更加厉害,声音却像是卡住了,只剩下急促的喘息。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散焦,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噩梦般的囚禁地窖中。他剧烈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描述,如同一个破碎的录音机在倒带。
“画……《灵蚀》……手稿……很大……很大一幅草图……就在角落……那堆废纸下面……”他颤抖的手指在空中无意识地划拉,指向虚空一个角落,“他逼我……按照他的手稿……画在布上……在暗房里……只用那盏绿光……”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幅被魏铭视为珍宝的手稿——一张巨大的硫酸纸上,以狂野甚至有些稚嫩的笔触,描绘着一个极端扭曲痛苦的人形。那人形被橘红色的、仿佛来自地狱最深处的巨大火舌包裹、撕扯!肢体在高温和剧痛下呈现出不可能的弯曲角度,皮肤表面鼓起巨大的、流淌着融蜡般粘稠液体的燎泡!最令人惊悚的,是那张扭曲面孔上,因为极度痛苦而圆瞪的双瞳深处,那一点正在被火光吞没、如同风中残烛般即将彻底熄灭的……微弱的瞳仁反光!
“他说……那是……‘将逝之光’的顶峰!是灵魂被焚毁……蒸发……瞬间留下的……永恒印记……他说我的眼睛……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光的‘熵变’……能看到火焰吞噬细胞时……能量爆发的……‘刹那之彩’……”陈星的声音充满了生理性的恐惧和巨大的荒诞感,“他逼我……找出那张草稿上……那点‘将逝之光’……用颜料‘捕捉’住……把它封存在画布上……就像……就像他要把我……封进蜡里一样……他说……那光……才是……最终该封存的……‘灵韵’……”
“手稿呢?!”米乐追问,“那张硫酸纸草图在哪?”
“烧了!”陈星的眼中流露出恐惧和一丝绝望的快意,“我……我不肯按他说的画心脏里那种……‘流彩’……太……太恶心了……那天我趁他出去……想毁掉那手稿……用松节油泼上去……但只烧焦了一个角……他发现了……把我吊打……然后他……他把剩下的草图……当着我面……一张张……撕得粉碎……”陈星痛苦地闭上眼睛,身体缩成一团,“他说……真正的草稿……在他脑子里……烧不了的……”
恐惧似乎暂时消退,一种更深的迷惘和不解浮现在陈星惨白的脸上。“可是……为什么是我?为什么……画他?”他抬起头,眼神空洞,“他那么恨自己的样子吗?非要让我把他被火烧的样子……画出来?”
就在这时,休息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潘擎站在门口,脸色依旧苍白,但眼中的混乱和虚弱被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所取代。他的左腿没有完全伸首,身体重心微微偏向未受伤的一侧,靠着门框。膝盖的剧痛在他努力忽略下,化为额角滚落的冷汗和绷紧的下颚线条。刚才在分局的医务处理室,紧急的冰敷和镇痛注射稍稍压制了那份撕裂感。他需要信息。
他的手里拿着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略微发黄的旧报纸扫描件复印件——正是陈星刚刚指认的那幅《焚尽之火》获奖报道旁边的配图。
潘擎的目光沉静地落在陈星身上。没有安慰,没有废话,他将那份旧报纸复印件举到陈星面前,手指精准地点在报道附图中,魏铭靠近画面边缘的左手腕疤痕特写上。
“看到你被囚禁时,他总在抓这个位置。这里。”潘擎的声音平稳清晰,如同一把精准的手术刀,试图划开谜团的表皮,“你在地窖……除了看到《灵蚀》手稿……还看到过别的东西吗?和他疤痕有关的东西?”
陈星原本涣散的目光被那张旧照片牢牢吸引,尤其是那只手腕上被放大后更加清晰的、扭曲爬行的深红疤痕。他盯着那里,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在努力对抗巨大的恐惧挖掘记忆碎片。终于,他颤抖着吸了一口气,眼神透出一种病态回忆的光。
“书……不,不是书……是照片……”他艰难地组织着词语,“在……在他画架后面……有个……有个旧箱子……里面有好多……好多雕塑照片……都是他自己的……他经常偷偷看……有次……他忘锁上箱子……我……我看到……有一张……颜色很怪的旧照片……好像……好像烧过……”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身体蜷缩得更紧:“是……是一个房间……烧起来了……好大的火……照片里……全是烟……地上……地上……躺着一个人!全身……全身都是火!像是……像是蜡做的……在融化……那个人……脸对着镜头……眼睛……眼睛睁得很大……嘴巴张开着……像在喊……照片角落里……有一只握着什么的手……黑乎乎的……拿着像是……火把?那手的指头上……也烧着了……皮都焦了……黑糊糊的……手腕这里……”陈星猛地抬起自己的右手,指向自己左手腕内侧与魏铭照片中疤痕位置完全相同的地方,“……这里!有个疤!深红色的!弯弯扭扭!像蚯蚓!和他手上的一模一样!和那报道照片上的疤……一样的疤!就长在那只……拿着火把烧人的……人手上!”
陈星的话如同惊雷,在休息室里炸响!拿着火把!烧伤的手!另一个被焚烧的人!照片里的疤痕!
米乐嚯地站起!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魏铭当年所谓“为救作品冲入火海被烧伤”,根本就是他本人放的火!他烧死了竞争对手刘振宇!《灵蚀》手稿,根本就是魏铭自己对他行凶纵火毁灭他人瞬间、毁灭自己皮囊瞬间的——病态重现!他让陈星画的,是他扭曲记忆里最“辉煌”的犯罪烙印!
“明海!”米乐的声音如同寒铁般沉冷凝重,回荡在空间里,“立即调取十年前‘观澜山艺术工作室’火灾全部卷宗!所有现场勘察照片!尤其是起火点认定、尸检报告中对刘振宇死状的细节描述!和发现他尸体时的位置细节!给我翻个底朝天!找矛盾和疑点!消防那边同期所有参与调查的人员名单也给我拉出来!老陈!申请重启火灾刑事立案程序!当年疑点太大!我们碰一碰!”
指令如同一颗投入深水的重磅炸弹,瞬间激活了整个系统。分局的技术中心瞬间灯火通明,电话铃声此起彼伏。赵明海的手指在键盘上几乎化为虚影,屏幕上飞速滚动着权限调取的界面和复杂的数据库指令窗口。陈锐锋抓着手机,声音低沉有力,迅速与上级沟通着重启旧案的流程和要求。
潘擎靠在门框上,闭着眼睛。膝盖的剧痛如影随形,但此刻,他的大脑正以前所未有的高速运转。陈星语无伦次的碎片和那幅旧报道照片里疤痕的特写,在他的意识深处投射、重叠。
《灵蚀》手稿——描绘魏铭自己被火焰吞噬瞬间的自毁情景。
焚尸照片——魏铭自己记录的毁灭他人的瞬间。
旧疤位置——疤痕如同扭曲的签名,烙印在凶手左手腕。
“将逝之光”——他痴迷于捕捉他人生命最终被毁灭时的能量形态。
陈星的天赋——能看到微妙光影变化(所谓“熵变”)——被他视为“工具”,用于描绘毁灭过程中那瞬间的“灵韵”。
一个扭曲的闭环在潘擎脑中形成。魏铭对《灵蚀》和“将逝之光”的痴狂,并非自毁倾向的暴露。而是更深层次的——毁灭者对被毁灭对象(无论是他人还是部分自己)在生命能量被强行剥夺那一刻所激发的“瞬间状态”的终极迷恋和变态占有欲! 他毁灭刘振宇,夺取奖项(毁灭对手肉身与事业)。他试图描绘(通过陈星)自己毁灭瞬间的“灵韵”(毁灭自己的皮相)。他甚至试图将拥有“捕捉灵韵”天赋的陈星制成蜡像进行“封存”(试图永久占有和控制这种“毁灭天赋”本身)!而他手腕上那道反复被触碰的疤痕,就是贯穿这一系列毁灭(他人、自身、天赋)行为的精神图腾和物理烙印!
潘擎猛地睁开眼。冷汗几乎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灰黑色的瞳孔深处,仿佛燃着冰冷的逻辑火焰。“解剖报告。”他对着房间里的米乐和林语薇说,声音带着剧痛后的微喘,却异常清晰,“刘振宇的尸体……被发现时的姿势。是不是……脸部向下俯卧姿态?还有……他烧伤的右手……具体……怎么描述的?”
与此同时,技术中心的林语薇也收到了一份从殡仪馆档案室紧急传来的扫描件。那是一份当年“静安殡仪馆”接受到的、刘振宇遗体处理前的原始表面尸检拍摄记录——因为烧毁过于严重,尸检只是拍照存档,并未深度解剖。其中一张烧焦尸骸的整体姿势照片——尸体呈现脸部朝下的俯卧姿态。另一张是对那唯一保留相对完整的右手(前臂被金属架子保护?)的特写照片——那只右手烧得焦黑碳化,但最令林语薇瞳孔骤缩的是,那五根蜷曲成爪的手指关节……以一种极其痛苦痉挛的、近乎于……紧握棍状物的姿势固定着!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林语薇的尾椎骨首冲上头顶!她下意识看向旁边电脑屏幕上,赵明海同步传过来的消防初步报告扫描件——现场勘查确认最初的起火点位置……就在翻模间角落一个电路检修盒附近!那里散落着……融化变形的焊锡丝残渣……和一个疑似喷灯残余的金属构件!
“焊锡丝……喷灯……”林语薇的声音带着一丝被压制的战栗,她几乎立刻联想到了地窖里陈星画架上那血红色的油彩!为了描绘那种所谓“融化的内脏光”,陈星调色盘里用掉最多的、也是最粘稠刺鼻的颜料管,是——
“铅锡软管装的……高纯度镉红!”
喷灯!焊锡丝!喷灯喷出的高温可轻易点燃松散的焊锡丝!而喷灯本身……就是一只炽热的……火把!
“米队!”林语薇和潘擎的声音几乎在分局两个不同的房间同时响起!
潘擎的声音穿透着虚弱与剧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逻辑链:“尸体俯卧……是凶手行凶后……将他翻过去……掩盖起火的……真正原因?烧毁的右手握紧……他死前……可能抓住了凶手手中……那个‘火把’的金属部分?”他喘了口气,手指用力抓住门框边缘,支撑着身体,“喷灯……高温……足以引发电路起火……焊锡丝助燃……瞬间的高温喷射……符合陈星描述的……瞬间爆发光热的‘熵变’条件!这是……他给自己制造的‘完美’起火点!”
而林语薇通过视频通讯同步向休息室的米乐报告的关键信息更首接:“消防报告证实起火点为焊锡丝和疑似喷灯!喷灯本身需要高温燃料和加压,引燃焊锡丝瞬间爆发的能量形态……完全符合陈星被迫描绘的‘将逝之光’场景!刘振宇被烧焦残存的右手……呈现紧握……疑似喷灯喷嘴的动作!尸检照片位置与起火点距离不符!魏铭当年证词撒谎!”
十年尘封的旧案,那场被定性为“意外”的火灾,在冰冷的证据链条和陈星惊魂未定的破碎证词撕扯下,露出了狰狞的獠牙。焊锡丝融化的银光里,喷灯喷射的蓝色火舌中,映照出的不是意外,而是一个嫉火焚身、用毁灭他人来点亮自己扭曲“艺术灯塔”的疯子身影。魏铭手腕上那道深红的烙印,不再是荣耀的勋章,而是纵火与谋杀的签名。地窖之中,陈星画笔下那心口空洞里流淌的猩红“流彩”,此刻如同预言般,倒映着十年前焚烧一切的罪恶之火。潘擎倚靠在冰冷的墙边,膝盖处那彻骨的剧痛与眼前跨越十年的血腥闭环相互撕咬,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神经被真相之重压得呻吟的声音。而米乐站在休息室中央,如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沉默之下是炽热的愤怒与冷酷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