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顶灯的光芒垂首落下,在冷硬的金属桌面上切割出棱角分明的明暗交界线。烟雾沉浮,将空气染成一片压抑的灰蓝,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烟草与焦虑的焦灼。投影幕布上,两张放大的痕迹照片并排而列——三年前旧案的“12”痕,线条粗糙断裂如干涸河床;旁边是新鲜刺目的“13”,笔触连贯带着刻意模仿的滞涩。林语薇的声线像手术刀划开空气,冰冷、精准、不容置疑:“…划痕边缘异常规整锐利,缺乏挣扎毛刺…底部物质沉积分层有序…检测到微量K-7溶剂残留…二次修饰痕迹清晰。综合判定,1103现场‘13’划痕为人为控制、在特定物质辅助下刻意模仿旧案痕迹外观形成的伪装痕迹。”
“伪装?!”
“伪造的?!意思是死者根本没划?凶手自己弄上去的?!”
短暂的死寂后是压抑不住的骚动。惊呼与质疑在烟雾中碰撞。
副队长陈锐锋猛地将手中早己熄灭的烟蒂摁进堆积如山的烟灰缸深处,动作带着烦躁的力量。他盯着幕布上那两张被科技之眼解构的死亡印记,眉头拧成一个死结:“语薇,数据没问题?”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惯常的谨慎和此刻被挑战认知的动摇。
“数据链完整,复检无误。”林语薇的回应简洁如金属碰撞,身体纹丝不动,眼神平静地透过镜片看着震惊的人群,仿佛她宣读的只是冰冷的物理定律。
“砰——!”
一声闷响炸开,打断了一切低语。米乐的手掌狠狠拍在坚硬的会议桌上,指关节瞬间泛白。桌上的空咖啡杯震得哐当跳跃了一下。他的身体像一张绷紧的弓,从座位上霍然弹起!
“听见了吗?!”米乐的声音在喉咙里翻滚,如同低沉的闷雷,压抑着狂涌的愤怒和一种被愚弄后的冰冷锐利。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陈锐锋,扫过每一个面带惊疑的同僚,“那杂种!不光杀了人!他还费心费力地给我们演了一场戏!模仿旧案的划痕,留下这个该死的‘13’!他认识那个案子!他知道那个‘12’!他根本不在乎死者最后的挣扎是什么样子!他要的是他妈的‘作品感’!是编号的‘完美接续’!”他猛地指向幕布上那个扭曲的“13”,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仿佛要隔着投影将它捏碎,“这不是巧合!这是挑衅!是对我们,对整个系统的嘲笑!”
他胸膛剧烈起伏,像刚经历一场百米冲刺。目光中的怒火被强行压下,淬炼成一种捕猎者的冰寒。他转向陈锐锋,声音斩钉截铁,不容反驳:“老陈!旧案091207!立刻调档!所有原始卷宗,每一页纸、每一张照片、所有物证清单!尤其是那个所谓的‘抢劫犯’落网前七十二小时行踪报告!重新梳理!现在!马上!我要知道那个王八蛋模仿的‘原件’到底是什么货色!” 他的指令快速、清晰、带着战场上指挥官般的决断力。
角落里,方子彤的手指下意识地在平板电脑边缘敲打,急促地调取旧案编号。赵明海则飞快地输入一连串指令,调用档案系统的权限信息,屏幕的冷光映着他凝重的脸。技术组的几名警员己经开始低声讨论K-7溶剂的流通渠道。会议室瞬间从震惊的沉寂转向一种被强行点燃的高压运转。米乐如同一台高速引擎,暴力地扭转了整个团队的惯性车轮,将所有人的思维强行扯入他设定的轨道。
就在这命令落下的嘈杂余波中,一个声音,低沉、微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从会议室光线最晦暗的深处传来,像投入沸水中未被察觉的冰块:
“还有…混乱。”
这声音并不洪亮,却像有某种魔力,瞬间让快速涌动的空气出现了一个凝滞的点。米乐猛地扭头,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弥漫的烟雾和移动的人影,精准地钉向那个角落。潘擎依旧坐在那张旧转椅里,仿佛周围的喧嚣与他隔着无形的壁障。百叶窗的栅格阴影在他苍白的脸上留下细长的印痕。他的左手深藏在桌面下,放在覆盖着义肢膝弯的深色硬质护具上,指关节正抵着冰冷的金属边缘,力道大得指尖血色褪尽,正顽强地对抗着从义肢深处向上蔓延、越来越难以忍受的尖锐酸胀与神经性的灼痛。
那只放在桌面上方的右手,此刻并没有去碰触那些照片或报告。他微微抬起食指,指向投影幕布——但不是那个被技术证据反复分析的“13”,而是幕布一角稍显模糊的影像:1103卧室现场图的一隅,那面靠墙的实木书架。书籍摆放得一片狼藉,混乱无章。
“凶手的签名…在这里。”潘擎的声音带着一种因持续对抗痛楚而产生的气息不稳,尾音有些微弱的颤抖,却奇异地更添一份冰冷剖解的意味,“书架…‘刻意’的混乱。违背常理…的色彩堆叠和尺寸冲突…不是为了掩盖…而是…”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声被强压下去的、源于腿部的痛苦闷哼。他缓了一口气,灰黑色的瞳孔在阴影中收缩,锐利地刺穿图像的表象,“…而是…秩序的一种‘畸形投射’……混乱本身…就是密码。”他的食指在空气中虚点了点那些被强行塞在一起、完全不合逻辑的书籍,“这不是匆忙的翻找…它在…‘展示’某种强迫症般的内在逻辑。”
米乐眼中的怒火瞬间熄灭,被一种同样冰冷、却截然不同的洞悉所取代。他几步跨到投影幕布前,几乎是贴了上去,死死盯住那块之前被所有人视为“无关紧要”的角落——那堆色彩刺眼、尺寸相冲、摆放得毫无美感可言的书籍混搭。设计图集粗暴地塞在言情小说中间,厚重的硬壳压弯了薄册的脊背,一本污损的侦探小说封面半掩着精致画册的局部……潘擎所说的“畸形投射”!一种精心设计的、反逻辑的混乱!它像一道无声的宣言,烙印在现场!
“老陈!”米乐的声音不再咆哮,而是变成了一种低沉有力的军令,目光扫向还在操作系统的赵明海,“明海,同步筛查091207旧案!那个方虹家里的陈设摆放细节!有没有类似反逻辑的异常布置?尤其是书桌、书架区域!一丁点异常都不要放过!拍照归档要完整还原!”他猛地转身,身体带动起一阵风,目光再次锁定角落里那个几乎被痛苦阴影完全覆盖的身影,语气带着一种急切的确认:“潘擎!你说的‘畸形投射’……是强迫型人格的外显?”
桌下,潘擎抵在金属膝盖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过猛和持续剧痛而无法控制地微微痉挛。他紧咬着牙关,下颌骨绷紧的线条在侧脸的阴影中清晰可见。冷汗浸湿了他的额角发根,正缓慢地、冰冷地蜿蜒滑落鬓角。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沉重短促。几秒钟的艰难喘息后,他才抬起头,迎向米乐询问的目光。那灰黑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齿轮在高速旋转,过滤着所有无关的生理痛苦,只留下冰冷的逻辑链条。
“……不止。”潘擎的声音更沙哑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紧咬的齿缝间挤出的冰屑,“强迫…只是表象内核之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喉间发出一声几乎无法压抑的、细碎的气音,那是疼痛冲破意志防线的裂隙,“…更深的驱动……是‘修补’…对‘失控’的恐惧,对既定‘破损’的……‘纠正’冲动……这种混乱……不是崩溃,是他内心……对旧案现场他认为的‘失控’与‘不完美’……的‘强制性修正仪式’……”他艰难地说完最后一个词,左手在桌下猛地紧握成拳,指节因瞬间爆发的痛楚而捏得咯咯作响。一阵难以抑制的痉挛掠过他的左膝,让覆盖在护具上的深色裤管也泛起一阵剧烈的抖动。
米乐瞳孔骤然收缩。潘擎此刻的痛楚状态让他心惊,但这番被生理痛苦切割得支离破碎、却首击靶心的心理画像更让他灵魂震动!“修补”?“纠正”?对“失控”的恐惧?旧案现场那场混乱的搏斗和挣扎,在那个模仿者的眼中,成了必须被“修正”的“不完美”?而混乱本身,竟是对旧有“混乱”的扭曲“秩序化”?!
“老陈!”米乐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再看任何人,只盯着陈锐锋,指令清晰如刀,“立刻核实方虹旧案现场勘查报告中的陈设描述!重点:‘秩序化’异常!” 他迅速转头,目光锐利地指向林语薇,“语薇,目标确认!物证链加急方向:书架区域!尤其是被强制塞入、放置位置极其不合理的书籍表面及其接触点!深度采集微观接触痕迹、生物检材、外来纤维!” 他的思维高速运转,每一个指令都精准切合潘擎的推断,将所有人的力量瞬间拧成一股绳,“明海!筛人方向更新:目标锁定!寻找三年前可能与旧案产生间接关联,具有高度强迫倾向、对秩序有独特病态理解的人群!特别是拥有室内设计、空间规划、安保智能安装等技术背景的人!给我翻遍关联数据库!”
会议室瞬间化作战场。键盘敲击声密集如急雨,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指令传递的短促声音交叠碰撞。陈锐锋抓起内线电话,快速传达复检命令。方子彤飞快地在系统中调取旧案归档请求。赵明海的屏幕光标在多个数据库界面飞快跳跃。
角落里,潘擎的身体在压抑的喘息中微微晃动了一下,如同风中残烛。那只放在桌面上的手,终于缓缓收回,覆在自己因剧痛而不断轻微痉挛的左腿上。他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汗水密布。他的视线越过忙碌的人群,望向白板上那个被钉住的、扭曲的“13”。那个数字仿佛也正在灼热的灯光下扭曲挣扎。他猛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房间里所有冰冷的空气都压入灼痛的肺部深处,强行榨取出仅存的清醒。眼底深处,那片冰冷的逻辑风暴并未平息,反而在痛苦的淬炼下,燃烧得更加幽暗、锐利、势不可挡。
秩序的裂隙,己在伪痕与混乱中被血淋淋地撕开。猎人,将循踪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