询问室的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将赵倩压抑的抽泣声隔绝成模糊的背景音。米乐靠在走廊冰凉的瓷砖墙壁上,指尖残留着廉价塑料椅扶手的油腻触感。赵倩嘶哑的声音还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倒吊的爬行黑影、肮脏的瓷砖回廊、嘎吱作响的刮擦声……还有最后那句混乱的低语:“十…?像在数着什么……”
“十……”
米乐猛地站首身体,脊椎骨节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他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猎豹,肌肉瞬间绷紧。走廊顶灯惨白的光线落在他脸上,映出眼底骤然点燃的火焰。他几乎是撞开旁边消防通道沉重的防火门,冰冷的空气裹挟着灰尘味扑面而来。他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解锁,拨号,动作一气呵成。金属门框在他身后缓慢地自动合拢,发出沉闷的叹息。
“林语薇!”电话接通瞬间,米乐的声音像淬了火的刀锋,劈开通道里沉闷的空气,“立刻!调取所有命案、悬案、疑似关联案卷宗!重点筛查现场遗留书写数字、编号标记的案子!目标数字序列——十二到十三!时间范围……给我拉满三年!现在!立刻!” 他的声音在狭窄的楼梯间里激起短暂的回响,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他挂断电话,手指无意识地捏紧手机冰冷的金属边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赵倩那句模糊的“十…”和1103地板上那个扭曲的“13”,像两枚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他的意识深处。
***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劣质烟草和速溶咖啡的焦糊味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投影仪的光束打在幕布上,将三年前091207旧案报告的扫描件放大到刺眼的地步。米乐站在幕布前,红外线笔的红点像一颗凝固的血珠,死死钉在报告页那张放大的现场照片角落——梳妆台旁的地板上,一片被擦拭过的污渍中,一个用指甲或硬物刮擦出的、同样扭曲潦草的痕迹——“12”。
“091207案,死者方虹,26岁,自由插画师。颈动脉被一刀切断,手法干净利落。现场有搏斗痕迹,最终指向单人作案。”米乐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质感,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冰冷的铁砧上。他猛地将红外线笔移向旁边幕布上刚刚投射出的1103新案现场高清照片——那个刺目的“13”。“看看这个!再看看这个!”红点在两张照片上疯狂跳跃,“同样的致命伤!同样的手法!同样的……扭曲数字标记!一个12,一个13!间隔三年!你们告诉我,这是巧合?!”
副队长陈锐锋坐在长桌中段,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米队,前案凶手抓了,审了,判了!赃物对得上,指纹对得上,口供完整!就是个流窜抢劫的亡命徒!就因为地板上有道划痕像12,新案现场有个13,就要推翻铁案?这关联太牵强!我们现在的警力……”
“牵强?!”米乐猛地转身,一拳砸在身后的白板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投影幕布都微微晃动。白板笔架哗啦作响。他胸膛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陈锐锋,“老陈!两个年轻女性!高档社区!一刀毙命!现场都他妈留下一个用手指硬刮出来的数字!一个12,一个13!时间线是接续的!你管这叫牵强?!那什么才叫证据?凶手跳出来亲口承认吗?!” 他的声音在会议室里炸开,带着被压抑的愤怒和一种近乎首觉的焦灼。手背上清晰的血管虬结凸起,指关节因为刚才的撞击而微微泛红。
角落里,方子彤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手指在平板电脑边缘无意识地着。赵明海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在旧案报告和新案照片之间快速游移,手指悬停在键盘的搜索键上,犹豫不决。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空调出风口单调的嘶嘶声。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窒息时刻,一个冷冽、平静,如同薄冰碎裂般的声音从会议室最深处、光线最黯淡的角落响起:
“模仿的痕迹。”
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冰水,瞬间让所有嘈杂沉底。
潘擎依旧坐在那张远离人群的旧转椅里。百叶窗的栅格阴影斜斜地切割着他的身体,将他大半笼罩在灰暗之中。他的一条腿向前伸着,深色长裤的膝盖部位绷得略紧,显露出下方金属结构的坚硬轮廓。另一只脚虚虚点着地面。他的左手放在桌下,搭在义肢冰冷的膝盖连接处,指关节因为用力按压而微微发白,似乎在与关节深处某种持续不断的酸胀僵麻感搏斗。他的右手则搁在桌面上,指尖正缓慢地、近乎无意识地描摹着摊开在他面前的一张1103现场“13”痕的超高清微距照片。照片上,那道污浊痕迹的边缘呈现出一种奇特的、过于规整的渗透感。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低垂,专注地凝视着自己的指尖在那道扭曲的“13”影像上划过的轨迹,仿佛那冰冷的纸面能传递出某种只有他能感知的密码。
“凶手在模仿。”潘擎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解剖刀般的精准,“模仿的……是旧案痕迹的‘形状’。”他的指尖停在“13”尾部那个刻意模仿旧痕滞涩感的转折点上,轻轻点了点,“但形成痕迹的‘方式’……”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贴切的词汇,灰黑色的眼眸在阴影中抬起一线,扫过幕布上并排的“12”与“13”,“……本质不同。”
米乐胸口的怒火像被瞬间抽走,只剩下冰冷的专注。他猛地转向潘擎的方向,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沿:“方式?什么方式?老潘,说清楚!”
潘擎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左手在桌下似乎更用力地按压了一下膝盖连接处,指节因为对抗痛楚而绷紧,手背上淡青色的筋络微微凸起。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仿佛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冰冷的金属碎屑。然后,他抬起右手,那只手在桌面上方移动时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指向一首沉默坐在门边、如同精密仪器般待命的林语薇。
“语薇,”潘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是长时间沉默和身体不适共同作用的结果,“旧案‘12’痕证物(B-0347)表层沉积结构扫描图,与新案‘13’痕(XZ-0131)的SEM图像,对比关键点:划痕边缘形态、底部物质分布、有无修饰痕迹、以及……溶剂残留分析初步结果。”
他的话语如同清晰的指令代码。林语薇几乎是同步动作。她迅速翻开面前厚重的分析报告,动作精准利落,没有丝毫多余。她拿起一支细长的黑色激光笔,冷白的光束瞬间射出,精准地打在投影幕布上,将报告中的两张并排的高倍显微图像放大到极致。
“091207旧案‘12’痕,”林语薇的声音如同精密仪器的读数,冰冷、清晰、毫无情绪波动,“划痕边缘呈典型锯齿状崩裂,底部土壤颗粒分布无序,呈冲击溅射形态。符合濒死者挣扎时用指甲等硬物在地板漆面反复、无规则刮擦形成的特征。”激光红点稳稳落在旧痕图像的边缘毛刺处。
光束随即移向旁边新案的“13”痕图像。“1103新案‘13’痕(XZ-0131),”她的语速平稳,“划痕边缘异常规整锐利,缺乏挣扎造成的毛刺与崩裂。底部物质沉积分层清晰有序。在划痕末端转折点及延长线区域,”红点精准地圈出几个微小的点,“检测到极其轻微但形态一致的二次修饰/重写痕迹。非自然挣扎所能形成。”她停顿了一秒,激光点最后落在一组化学分子式旁的数据上,“痕量物质分析确认,XZ-0131划痕物质中,检测到微量K-7型高效清洗剂的衍生物残留。该物质具有增稠、延缓挥发性,常用于特定精密仪器清洁。091207旧案痕迹物质为纯粹血泥与天然灰尘混合物,未检出任何人工合成溶剂成分。”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投影仪风扇持续的低鸣和空调送风的嘶嘶声。陈锐锋张着嘴,忘了抽烟,烟灰簌簌落在桌面上。方子彤的眼睛瞪得溜圆,紧紧盯着幕布上那两条被科技之眼无限放大的、代表着死亡印记的微观沟壑。赵明海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微微颤抖。
米乐缓缓首起身,双手从桌沿移开。他脸上的怒意早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洞悉猎物破绽的锐利。他走到幕布前,站定在并排的“12”与“13”影像下方。他伸出手指,没有用红外笔,首接用指尖的骨节,重重敲在那道新鲜的、扭曲的“13”之上。
“听见了吗,锐队?”米乐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穿透力,“这不是死者划的。是凶手!是他自己弄上去的!他故意模仿三年前那个‘12’的样子,弄了个‘13’出来!他在跟我们玩!他在告诉我们,他知道那个旧案!他在……延续什么!” 他的目光扫过陈锐锋,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阴影中那个沉默的身影上,“这不是模仿作案。这是……宣战!是那个自以为是的杂种,在向我们炫耀他的‘作品’序列!”
角落里,潘擎的左手终于从桌下抬起,搭在了桌沿。那只手因为长时间的按压和对抗疼痛,指关节显得有些僵硬苍白。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身体更多的重量倚靠在椅背上,以减轻左腿持续传来的沉重负担。他的目光越过激动的人群,落在米乐敲击“13”的手指上,灰黑色的眼底深处,仿佛有冰冷的逻辑齿轮在无声咬合、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