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中队临时腾出的半层楼成了数据风暴的中心。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静电和高速运转的机器核心散发出的热量气味。服务器阵列低沉持续的嗡鸣构成了恒定的背景噪音。巨大的显示器墙上,窗口层叠,数据流瀑布般滚落——通信基站的信号轨迹、清河苑小区三年前的物业人员轮换记录、全城智能家居设备安装公司的名录及持有相关认证的技术人员名录……无数条可能的线索如同荧光溪流,在数字峡谷中奔涌交织。
赵明海坐在五联屏前,眼镜片反射着密集滚动的字符。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舞蹈,敲击声清脆密集,如同精准的啄木鸟。“筛选条件:空间规划、安保集成、智能系统安装经验,需具备高权限接触用户住宅权限,时间框定三年内两案半径五公里活动轨迹重合区。”他对着耳麦低声下达指令,声音穿透机房的嗡鸣。筛选结果列表在中央主屏上快速刷新、收束。另一块屏幕上,陈锐锋正与档案室进行紧张的视频连线,旧案091207的原始卷宗以高精度扫描件的形式一页页铺开,纸张的霉味仿佛能从像素点里透出来。“重点核查旧案现场,任何非自然、违背受害人日常习惯的微小陈设错位,墙角、书架、抽屉顺序——任何偏离常态的细节都标红。”陈锐锋的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语气却斩钉截铁。旧案现场的影像铺开,一个年轻警员正在用软件工具逐格放大书桌下方不易察觉的角落痕迹。
米乐背对着这片信息洪流,站在窗前。窗外是城市后半夜依旧不眠的霓虹光晕,映在他沉默而略显疲惫的侧脸上,眼下的淡青色阴影更明显了一些。他端着一只早己冷却的白色马克杯,里面残留的深褐色咖啡渍在杯壁上凝成褐圈。他指关节轻轻着杯壁微凉的陶瓷,目光沉静地落在地板上被拉长的、模糊的霓虹光影上,似乎在消化纷杂的信息,又像在黑暗中屏息等待一个来自黑暗深处的微弱信号。
林语薇的身影出现在技术组的隔断办公区深处。她脱下了实验室白大褂,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薄绒外套,更显得身形单薄而专注。她面前横亘着两台专业级显示器。左边屏幕上,是昨晚紧急从1103案发现场带回的数枚微小LED光源组件的高清放大图像——一个豌豆大小、密封在透明硬塑壳内的黑色单元,一端探出两根细如发丝的导丝。右边屏幕上,是林语薇实验室重建的光谱模拟分析模型界面,复杂的光谱曲线和数据点在其中波动。她纤长的手指在数位板上滑动、标注,将一组数据圈出,旁边跳出一个复杂的光波频率参数界面。
隔断边缘的方子彤正低声和物业负责人通话。“我需要7月15号到案发前一周,进入A栋1103单元的所有非业主人员名单……对,所有。维修、保洁、家具送货、包括你们自己的管道检查、消防年检……一个都不能漏。理由?内部审查,配合警方封存。”她语速很快,条理清晰,一边通话一边在平板电脑上同步记录排查方向。
就在这片沉凝紧绷的低语与数据嗡鸣声中,那个坐在角落旧沙发里的男人动了一下。沙发靠近服务器阵列,机器的热量让他苍白的脸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原本略显僵硬的姿势微调,那只完好的右腿向外挪动了几公分,让左腿义肢的承重稍微减轻。金属踝关节在动作时发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机械音调变化。潘擎缓缓抬起头,视线落在林语薇主控的两台显示器上。
“语薇,”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带着一种被周围机器噪音压缩过的低沉感,像一块沉入水下的铁,“光源的……脉冲设定频率……是否…对特定脑波活动……构成……外部干预条件?”他微喘了口气,左膝处传来一阵绵密的、如同无数细小针尖抵刺神经的僵麻酸痛,让他的吐字带上难以避免的艰难碎片感,“尤其是…慢波睡眠期……浅层过渡区间……视觉中枢……对低频闪烁信号的……敏感性……”他说得很慢,语句组织得破碎,每一个词都仿佛要经过剧痛通道的过滤,却奇异地保持了指向的精确。
隔间里的林语薇动作瞬间凝滞。她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射向潘擎的方向,短暂地穿越了光影和设备构成的障碍。无需更多言语,一个冰冷而惊人的可能性被勾勒出来:噩梦并非心理暗示,而是物理诱导!高频低能的特殊光脉冲作为首接触发器!
她猛地收回视线,手指如同精密的手术器械在数位板上滑动,调出另一个分析窗口。“脑电图模拟……”她的声音很低,但清晰可辨,带着一丝被点醒后的急切,“目标频段δ、θ波……输入现有光源参数……模拟闪烁序列……”屏幕上,新打开的脑电图曲线生成器中,几根代表不同脑波的彩色线条开始随着输入的LED闪烁频率参数剧烈波动。当林语薇将一个特定频段的闪烁模式(极短的间隔爆发式亮起,伴随极长的黑暗间隔)输入模型时,一条代表紊乱视皮层异常的脑波辅助线(模拟视觉中枢在非正常刺激下的电生理反应)陡然攀升出刺眼的尖峰!
整个隔间里的空气骤然绷紧。服务器的低鸣似乎都停止了片刻。方子彤停下了通话,目光投向林语薇的屏幕。赵明海也暂时停下了滚动数据库。
米乐几乎在潘擎话音落下的瞬间就转过了身。手中的杯子被他轻轻搁在一旁冰冷的金属机柜上,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他没有说话,但身体如同一张瞬间张开的弓。他几步走到林语薇的工作隔断旁,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两条剧烈波动的脑波模拟曲线,最后定格在潘擎因竭力忍受痛楚而微微蹙紧眉头的苍白面容上。
“光,是媒介。”米乐的声音低沉有力,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每一个字都落在实处,“凶手利用这个光源,在固定时间窗口,用特定闪烁频率制造出她所描述的噩梦情境——影子、粘稠声响、窒息感。目标是谁?”他目光如电,转向赵明海和陈锐锋的数据方向,“谁有能力、有理由、更有无数次合法理由潜入受害者家中,在她的眼皮底下布置这些?”
“智能家居公司,”陈锐锋立刻接口,声音凝重,“最近一次进出记录,就在死者遇害前一周!以‘智能窗帘导轨升级后参数微调’的名义,在目标房间滞留约一小时。登记人员……”他翻动着平板电脑上的临时访客权限记录截图,“信安智能设计公司,高级技术顾问——周衍。”
“老赵!”米乐没有任何停顿,指令如同出膛的子弹,“锁定周衍!我要他过去三年的一切轨迹!特别是两案发生前后!他经手过的所有智能设备安装项目清单!行动轨迹定位,精确到每一天!”他的视线如同无形的绳索抛向角落里那个几乎要陷进沙发里隐形的身影,“老潘,方向正确?”
潘擎靠着沙发的扶手,身体大部分重量都落在上面。他的左手藏在衣袖下,深陷在左膝冰冷硬质的金属关节缝隙边缘用力按压着,对抗着那似乎正沿着腿骨向上蔓延、越来越剧烈的烧灼感。额角的冷汗缓慢滴落。听到米乐的问询,他极其艰难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很小,下颌线条绷得死紧,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压缩的、带着气音的字节:“…靶点。”他的视线,却穿越了空间的阻隔,越过眼前晃动的人影和数据流,牢牢锁在监控墙上那块被陈锐锋放大的、三年前旧案现场报告的一处细微角落——书桌抽屉下方的一小块污渍和极其不易察觉的、非自然形成的几道微深划痕。那痕迹的形状,隐隐与他记忆中1103新案书架上一本被强行塞入的精装书封面边缘的细微磨痕重叠。
光只是诱饵。更深层的东西正被那只在痛苦中挣扎的“鹰眼”从冰冷杂芜的细节中剥离出来。
米乐的目光瞬间明白了什么。他转向陈锐锋刚连通的旧案档案画面,眼神锐利如刀:“老陈!重点区域再加一条!旧案所有微量痕迹,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刮擦、挪移、灰尘堆叠异常——与1103新案任何看似无关的、非自然陈设混乱点做物理痕迹模型空间关联匹配!周衍的‘强迫’,他的‘仪式感’,一定会在这些地方刻下‘签名’!给我抠出来!”
指令下达的瞬间,机房内的键盘敲击声骤然密集了数倍,数据流更加汹涌奔腾。潘擎则在沙发的阴影里闭上了眼,急促而沉重地喘息着,仿佛要将肺里所有灼痛的空气都替换掉,榨取最后一点支撑这具冰冷躯壳的氧气和清醒。那枚名为“周衍”的棋子,终于从模糊的信息烟雾中,被推至聚光灯下。狩猎的齿轮,在光影与疼痛交织的暗夜里,开始无声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