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后的清晨，林疏桐蹲在工作台前，竹编灯架投下的影子刚好罩住褪色的蓝布包。
她指尖抚过布包上的针脚——和奶奶缝补旧衣时用的“锁云针”一模一样，这才敢确定，昨夜从工作台底翻出的，确实是老秦藏了二十年的宝贝。
“老秦叔。”她捧着布包推开里间木门，晨光正透过新糊的竹纸窗漫进来，照得老人鬓角的白发泛着金。
老秦坐在褪色的木凳上，膝盖上搭着她连夜烘干的灰布衫，见她进来，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亮，像被雨洗过的老榆木。
布包摊开的瞬间，空气里浮起淡淡樟木香。
月姨的旗袍平展展躺着，领口藤蔓纹的针脚在阳光下泛着蜜色，最妙的是内衬——林疏桐用竹丝重新绣补的暗纹“栖云巷1993”，正对着老秦当年刻在嫁妆箱里的日期。
老秦的手悬在旗袍上方，抖得像被风吹的竹梢。
他喉结动了动，枯瘦的指节擦过“1993”三个字，突然低笑一声：“月丫头总说我刻字丑，说要绣在衣裳里藏一辈子……”话音未落，剧烈的咳嗽突然撕裂空气，他弓着背捂住嘴，止咳糖浆的甜腥气在屋里漫开。
“叔！”林疏桐慌忙去扶，却见老人掌心沾着淡红的痰。
她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这咳嗽声她听过，去年奶奶住院时，隔壁床的肺痨爷爷咳起来也是这样。
“哐当”一声，木门被撞开。
张铁柱举着卷成筒的文件冲进来，帽檐还滴着水，看见屋里的情形猛地刹住脚：“老秦头！”他大步跨过来，皮靴踩得青石板咚咚响，却在离老秦半尺处顿住，粗糙的手指挠了挠后颈，把文件往林疏桐怀里一塞：“违建许可批了。”
小林举着药杯从里屋跑出来，发梢还沾着他刚才煮姜汤时的水汽：“林姐！我用您教的法子，把枇杷叶和蜂蜜熬成膏了！”少年蹲在老秦脚边，小心地托住老人后背，药匙碰到瓷杯的轻响里，他红着耳朵补了句：“我、我妈咳的时候，我奶奶也这么喂。”
林疏桐接过张铁柱的文件，指尖触到纸页边缘的毛边——显然被反复折过。
她余光瞥见老秦盯着小林的手，喉结又动了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扑向抽屉。
抽屉最深处躺着个油布包，拆开是张泛黄的照片。
穿蓝布衫的青年搂着穿红嫁衣的少女，背景正是这间破屋——梁上还没挂竹丝网，窗棂却和她三天前换掉的朽木一模一样。
“月丫头嫁过来那天。”老秦的声音像被揉皱的纸，“她说这屋漏雨，我说等存够钱，给她换青瓦、雕花窗……”他突然抓住林疏桐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疏桐，你说那梁……真的能撑二十年？”
林疏桐把照片轻轻放在他膝头：“我用的是奶奶教的‘竹丝缠梁法’，当年给祠堂修房梁，撑过七十年台风。”她想起昨夜暴雨里，梁上竹丝在风里轻颤的模样，“再说了，您看这窗棂——”她指向新换的镂空竹窗，晨光正透过“栖云”二字的空隙，在老秦脸上投下细碎的金斑，“月姨要是看见，该夸您没食言。”
老秦的眼泪砸在照片上，把红嫁衣晕成一片模糊的霞。
文化节开幕那日，云栖巷飘着糖炒栗子的香气。
林疏桐踩着梯子挂竹编匾额，“栖云手作铺”五个字被红绸盖着，底下围了半条巷的街坊。
她正踮脚扯红绸，肩膀突然被按住——张铁柱不知何时站在梯子下，制服领口少见地松了两颗扣，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烤红薯。
“老秦同意三年免租。”他声音压得低，像怕被人听见，“但……”
“林姐！”小林举着首播设备挤进来，镜头晃得街坊们首笑，“文旅局的电话！说您被选为非遗市集主理人了！”
人群炸开欢呼。
林疏桐抓着梯子的手发颤，低头正看见老秦坐在门口竹椅上，月姨的旗袍搭在他膝头，沈砚蹲在旁边，正用保温杯喂他喝姜茶。
心理医生抬头冲她笑，眼尾的细纹里盛着整巷的烟火。
深夜，林疏桐坐在工作台前整理订单。
最后一个快递箱是“巧艺坊”的，她正要封箱，突然从夹层里滑出个铁盒——老秦的铜制听诊器，金属表面还沾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
她想起傍晚沈砚说的话：“老秦叔的咳嗽声，吸气时带哨音，可能是老慢支……”
推开门时，巷口公告栏的灯光正亮着。
新贴的产权公示上，“栖云巷27号”的所有权人栏写着“林疏桐”，底下压着张铁柱歪歪扭扭的字迹：“明早七点，三院呼吸科，我开车。”
晨曦染红梧桐叶时，租赁合同摊在工作台中央。
林疏桐握着竹编指模，印泥在阳光下泛着朱砂色。
老秦把房产证轻轻压在指印上，房产本封皮磨得发亮，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纸条——“等丫头出生，这屋要挂风铃”。
“林姐！”小林的喊声从巷口飘来，“张队说他女儿放学要来学编竹蜻蜓！”
林疏桐抬头，正看见张铁柱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往这边走，小姑娘手里攥着串竹编风铃，风一吹，叮铃铃的响。
沈砚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保温桶，远远地喊：“今早熬了梨汤，给老秦叔润润嗓子。”
老秦望着巷口的人影，突然笑了：“当年月丫头说，这屋该有烟火气。”他拍拍林疏桐的手，“现在啊，够了。”
初雪来得悄。
林疏桐哈着白气站在铺前，仰头望着新挂的竹编灯架——竹丝编成的藤蔓从门楣爬下来，每片叶子里都藏着小灯。
她正踮脚调试最顶端的灯串，身后传来沈砚的声音：“要帮忙吗？”
她回头，看见他捧着个布包，眉眼在雪雾里温柔得像幅画：“奶奶说，初雪挂灯，来年顺意。”
林疏桐接过布包，打开是串竹编风铃——和二十年前老秦没挂成的那串，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