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爬上云栖巷的青石板时,林疏桐踮脚将最后一串竹编风铃系在梁下。
竹丝在指尖绕出三圈,末端打成奶奶教的“同心结”,风一穿堂,十二片细竹叶便叮铃相撞,清响像碎在瓷碗里的晨露。
“疏桐啊。”
砂纸摩擦木纹的沙沙声从门楣传来。
老秦佝偻着背,手里的红漆刷在褪色的雕花上洇开,“栖云”二字慢慢显形,像被春风吹开的旧信。
他膝盖抵着木凳,粗布裤管沾着锯末,每刷一笔都要停一停,仿佛在等二十年前的阳光重新落上来。
林疏桐捏着竹丝的手顿住。
她见过老秦修桌椅时的利落,却没见过他刷漆时发抖的手腕——红漆顺着“栖”字的撇划往下淌,在门框上晕成颗暗红的泪。
“当年我女儿出嫁。”砂纸突然掉在地上,老秦的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门轴,“她说要把这门框拆了做嫁妆箱,说雕着‘栖云’的木头,压箱底最吉利。”他弯腰捡砂纸,后颈的白头发被风掀起,“后来...后来箱子做好了,她却没能嫁成。”
竹风铃又响了。
林疏桐望着梁上交织的竹丝网,突然想起昨夜整理老秦木工笔记时,最后一页夹着的褪色喜帖——新娘名字是“秦月”,婚期停在二十年前梅雨季。
“老秦叔。”她蹲下身,把砂纸轻轻放进老人掌心,“您看这风铃。”风掀起她的碎发,竹叶在两人头顶摇晃,“等文化节人多了,这响声能传半条巷子。”她指腹蹭过“栖云”二字,“就当...替月姨把祝福,分给路过的人?”
老秦的喉结动了动。
他没说话,却把红漆刷得更仔细了,连“云”字最细的勾角都填得。
林疏桐起身时,瞥见他裤脚沾着的红漆——和当年嫁妆箱的颜色,一模一样。
文化节前夜的雨来得急。
林疏桐正用老秦教的透雕技法编云纹窗棂,竹篾在指尖转出银亮的弧,突然听见巷口传来卡车鸣笛。
她抹了把额角的汗,抬头正撞进张铁柱黑黢黢的脸。
“都往后撤!”城管队长扯着嗓子喊,身后七八个穿工装的汉子扛着防腐木料,“搭工作台的架子,半小时内给我支棱起来!”他踢开脚边的碎竹片,袖口却露出半截机油滤芯的包装纸,边缘还粘着根青竹丝。
林疏桐放下刻刀,竹刺扎进手腕的疼突然清晰起来。
“张队?”她试探着开口,“您这是...”
“就当...还老秦人情债。”张铁柱别过脸,耳尖红得能滴血,“二十年前他帮我修过漏雨的棚子,我妈说欠着的。”他踢了踢脚边的木料,“那老东西昨天喝多了,说什么‘疏桐的摊子,得让街坊都看得见’。”
雨越下越大。
工人们支架子的吆喝混着竹风铃的脆响,林疏桐蹲在木料堆旁选竹片,突然被撞了个踉跄。
“林姐!”小林的快递箱滴着水,贴在她脚边,“网红‘手作小栈’要二十个竹编包,备注‘紧急加急’!”少年的工装裤全湿了,发梢的水顺着下巴滴在订单上,“我...我绕了三条街避积水,没让箱子进水。”
林疏桐接过订单,指尖触到纸面的潮意。
她低头整理时,瞥见所有“紧急加急”的寄件地址——“云栖巷17号”“云栖巷19号”,全是张铁柱表舅开的“巧艺坊”。
“林姐!首播的人来了!”
穿汉服的女孩举着手机冲进来,镜头扫过刚装好的镂空竹窗。
弹幕瞬间炸成一片:“这透雕绝了!”“国潮天花板!”林疏桐被挤到角落,手腕的竹刺蹭着布料,却突然笑了——她摸出绣着藤蔓纹的旗袍,悄悄塞进“巧艺坊”的快递箱,夹层里压着张铁柱上周“无意”落在她摊边的供应商合同复印件。
深夜暴雨倾盆。
林疏桐擦着最后一盏竹灯,突然听见门环被拍得山响。
她拉开门,老秦举着油纸伞站在雨里,伞沿的水成串往下掉,裤脚全沾着泥。
“柱子说...”老人喘着粗气,“说你这梁...梁加固了?”
他踉跄着往屋里走,手刚扶上门框又缩回来——那串“栖云”红漆还没干透。
林疏桐扶住他后腰,指尖触到一块硬邦邦的旧伤,像嵌在肉里的石头。
“老秦叔?”她轻声问。
老人望着梁上的竹丝网,雨幕里的风铃被风吹得乱响。
“二十年前工地塌方。”他声音轻得像被雨打湿的纸,“我抱着月姨往医院跑,她...她的嫁妆箱撞在石头上。”他突然抓住林疏桐的手,“疏桐啊,这梁...真的牢?”
林疏桐握紧他的手。
梁上的竹丝在雨夜里泛着青,像二十年前那串没挂成的风铃。
她刚要说话,窗外闪过一道光——张铁柱的电动车尾灯在巷口明明灭灭,像颗不肯熄灭的星。
雨停时,林疏桐在工作台下翻出个布包。
老秦的木工笔记静静躺着,边角沾着红漆,最上面压着件褪色的旗袍——月姨的嫁妆,领口的藤蔓纹还带着当年的针脚。
她轻轻把旗袍铺平,阳光透过竹窗洒在上面,藤蔓纹像活了一样,顺着笔记的边缘爬向“栖云”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