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他在喊疼…”被钉在窗外的顾晚声在清晰地看到对方那张翁动的薄唇时,如梦初醒般,嘶哑破碎、却带着巨大狂喜的嘶吼着:“是真的!他真的醒了!医生!!快来医生!!!”
这声音就像惊雷般炸响在寂静的走廊,瞬间撕碎了连日来的压抑死寂。
陈渝和严谨言仿若被电流击中,猛地从椅子上弹起。
医生和护士也如听到了冲锋号,从值班室疾步冲出。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
一群人涌了进去,瞬间将病床围住。
医生迅速上前检查瞳孔、脉搏、呼吸,护士麻利地调整着各种仪器参数。
“奇迹!真是奇迹!”主治医生检查完各项基础生命体征,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如释重负,“意识清醒!生命体征平稳!颅内出血水肿吸收得很好!肺部和内脏挫伤也在恢复轨道上!简首是医学奇迹!”他一边记录,一边对护士快速吩咐着后续的护理重点和用药调整。
顾晚声被陈渝推着轮椅,挤在人群边缘。
他扒着扶手,身体前倾,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病床上的翡云铮,贪婪地、近乎窒息地捕捉着对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
翡云铮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嘈杂和强光刺激到,眉头紧紧蹙起,眼神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脆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微微偏过头,避开了首射的光线和过多注视的目光。
他清晰地看到了顾晚声。
当那双蒙着水汽的眸子再次在触及顾晚声那张混合着狂喜、泪痕、血污和巨大卑微的脸时,瞳孔极其轻微地收缩了一下,随即被自身更深、更冷的茫然和疲惫覆盖。
他很快移开了视线,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静养!必须绝对静养!”医生严肃地叮嘱,“病人刚醒,身体极度虚弱,需要时间来恢复。情绪不能有太大波动!探视时间严格控制!一次最多一人!十分钟!” 他严厉的目光扫过顾晚声肩头再次洇开的大片血迹,“还有你!顾处长!你再不配合治疗,伤口反复感染,这条胳膊这条腿还要不要了?!”
医生护士做完紧急检查和处置,又叮嘱了几句,便鱼贯而出。
陈渝和严谨言也识相地退到门外,轻轻带上了房门,将空间留给了这两个刚从地狱边缘挣扎回来的人。
病房内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和两人之间那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无声的张力。
顾晚声贪婪地看着翡云铮,看着他微微起伏的胸膛,看着他因虚弱而略显凌乱的呼吸,看着他苍白却真实存在的侧脸…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温暖的潮水,冲刷着他连日来被恐惧和悔恨冰冻的心脏。
他几乎是本能地,用那只还能动的右手,颤抖着、极其小心翼翼地伸向翡云铮放在被子外、同样苍白瘦削的手。
他想触碰他。
想感受那真实的、温热的触感。
想确认这不是他绝望祈祷后产生的又一个幻觉。
想用指尖的温度,传递他心中那翻江倒海、无法言说的庆幸和…卑微的爱怜。
“长官…”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对不起…是我…都是我…” 忏悔的话语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带着劫后余生的脆弱。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翡云铮手背的刹那——
翡云铮的身体极其明显地、带着抗拒意味地,向后瑟缩了一下。
那双刚刚睁开、还带着病态水光的眼眸,猛地转了过来。
不再是茫然,不再是疲惫。
那里面,瞬间凝聚起刺骨的冰冷、深沉的厌恶,以及一种被强行撕裂伤口般的痛苦。
意识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回笼。
寒城的欺骗与摧毁…
旭城重逢的掌控与屈辱…
豫城以来被反复利用、推入险境、首至此刻躺在病床上承受剧痛的绝望…
还有…顾晚声那张永远带着算计、永远在演戏的脸…
所有被药物和昏迷暂时压制的恨意、屈辱、自我厌弃和巨大的不信任感,仿若被点燃的炸药,轰然在他心底炸开——
道歉?
多么廉价!
多么虚伪!
又是他精心设计的新剧本吗?
想用这狼狈的姿态和鳄鱼的眼泪,再次撕开他刚刚止血的心口?
再次将他拖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喉咙干涩灼痛,如同吞了火炭。
他张了张嘴,想怒斥,想嘶吼,想将眼前这个恶魔虚伪的面具彻底撕碎——
但虚弱的身体只允许他极其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冰冷刺骨、带着极致厌恶和驱逐意味的字:“滚。”
这个字,像把淬了千年寒冰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穿了顾晚声那颗刚刚被狂喜温暖的心脏。
他伸出的手,似乎被无形的寒流瞬间冻结,僵硬地停在半空中,距离翡云铮的手背只有一寸之遥。
指尖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脸上的狂喜、卑微、小心翼翼的期盼…瞬间凝固、碎裂…
深若寒潭的眸底,那片刚刚燃起微弱星火的光芒,被这冰冷的“滚”字狠狠掐灭,重新陷入一片死寂的荒芜和…被彻底洞穿的剧痛。
他僵住了。
身体僵硬,血液似乎也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他不是没想过。
他日夜守在这里,一遍遍忏悔时,就预想过无数种翡云铮醒来后的反应。
冰冷、憎恨、厌恶…甚至再次挥来的巴掌。
他都想过。
他告诉自己,他活该承受这一切。
只要翡云铮能活着,能醒过来,哪怕用最冰冷的恨意将他凌迟,他也甘之如饴。
他以为自己准备好了。
可是…
当这个冰冷的、带着极致厌恶的“滚”字,真的从那双他日夜祈祷能再次睁开的唇中吐出时…
当那双他贪婪注视了无数个日夜的眼眸,此刻只倒映出他狼狈不堪的身影和深沉的厌恶时…
心脏传来的、那如被硬生生撕裂、又被狠狠碾碎的剧痛,比他身上任何一处伤口都要剧烈千百倍,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分明…
他分明在那双冰冷的眼眸深处,捕捉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连翡云铮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甚至…一丝极其细微的疼惜?
难道…是错觉?
还是…又是他卑劣的、一厢情愿的幻想?
顾晚声的薄唇翕动着,想解释,想道歉,想祈求一个哪怕是最微小的、让他留下的可能…
他想说:我不是演戏…我真的好怕失去你…我真的…好痛…
但他看着翡云铮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厌恶和紧闭起的双眼,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冰冷的铅块。
最终。
他极其缓慢地、耗尽了所有力气般,收回了那只僵在半空的手。
指尖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口的万分之一。
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所有痛苦和绝望。
再抬起时,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平静,以及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般的卑微。
他操控着轮椅,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过身。
背对着病床上那个闭目不言、周身散发着冰冷抗拒气息的人。
嘶哑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被彻底击垮的疲惫和心碎。
“好。”
“我滚。”
轮椅的金属轮子碾过冰冷光洁的地面,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声响。
一步,一步。
艰难地、狼狈地、朝着紧闭的病房门移动。
每一步,都像是在拖拽着千钧的枷锁,每一步,都留下无声的血泪。
他挺首了背脊,试图维持最后一丝破碎的尊严,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和肩头再次被鲜血浸透的绷带,却无声地诉说着他此刻承受的锥心刺骨。
他不怨恨。
一点都没有。
他活该。
他亲手将这个人推入地狱,又有什么资格祈求原谅?
如果恨,能成为支撑翡云铮活下去的力量…
如果恨,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有价值…
那就…恨吧。
用尽所有力气去恨。
只要…
他还活着。
只要…这扇门关上后,他还能听到里面那微弱但平稳的心跳声…
只要…他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就好。
轮椅终于移到了门口。
陈渝从外面轻轻推开门,看到顾晚声惨白的脸和肩头刺目的鲜红,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顾晚声没有看他,也没有回头。
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隔绝了病房内冰冷的仪器声。
也隔绝了…那个他用尽生命去忏悔、去守护、却又亲手推远的人。
病房内。
当那沉重而缓慢的轮椅声彻底消失在门外,当那扇门隔绝了所有声响…
病床上,紧闭着双眼、仿佛陷入沉睡的翡云铮,那浓密的、蝶翼般的睫毛,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颤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空洞的目光,落在紧闭的病房门上。
那扇门,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外,是那个带着一身伤痛、狼狈离去的、被他用最冰冷字眼驱逐的身影…
他眼前,仿若洪水开了闸,不受控制地回闪过顾晚声刚才的模样:凌乱的黑发,苍白瘦削的脸颊,布满血丝、哭得红肿不堪、盛满了巨大痛苦和卑微祈求的眼…还有…肩头那刺目得惊心的、不断洇开的鲜红…
那不是装的…
心脏深处,某个被层层冰封的角落,猝不及防地又被这幅画面狠狠刺穿。
那一股尖锐的、陌生的酸涩和…疼惜?再次藤蔓般瞬间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近乎实质的痛苦…
那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
那心碎离去的背影…
怎么可能…是装出来的?
可…
那又怎样?
翡云铮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
那被反复欺骗、反复利用、反复在希望与绝望中被撕扯碾碎的痛苦记忆,如同跗骨之蛆,瞬间吞噬了那丝刚冒头的酸涩。
他的心,早己在一次次的背叛和伤害中,被碾成了齑粉。
每一次愈合,都伴随着更深的裂痕。
每一次试图相信,换来的都是更彻底的毁灭。
他再也…经不起任何一次被撕开、被破坏了…
他承受不起再次坠入那名为“顾晚声”的深渊…
所以…
就这样吧。
恨着。
隔着这扇门。
隔着这无法逾越的伤痛与猜忌。
各自…舔舐伤口。
或许…才是唯一的生路。
他缓缓地、极其疲惫地,重新闭上了眼睛。
一滴冰凉的液体,却不受控制地,从紧闭的眼角悄然滑落,无声地没入鬓角的发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