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重症监护病房外的走廊,都笼罩在一种压抑而沉重的氛围里。
顾晚声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被禁锢在轮椅上,日复一日地守在翡云铮的病房外,隔着那扇厚重的玻璃窗,贪婪又绝望地凝视着里面毫无生气的苍白身影。
他肩头和腿上的绷带,成了陈渝和护士们心头沉重的负担。
伤口在反复的挣扎、绷紧、甚至无意识的自残式捶打下,一次次崩裂,鲜血一次次洇透纱布,染红他深灰色的病号服。
医生们苦口婆心地劝,甚至宋禀文亲自来咆哮着命令,都无法撼动他分毫。
他如同一个执拗的囚徒,用身体的痛楚来惩罚自己,仿佛只有这切肤之痛,才能稍稍麻痹那啃噬灵魂的悔恨与恐惧。
每一次换药,都伴随着他压抑的闷哼和额角滚落的冷汗,但他那双布满血丝、深陷眼窝的眸子,却始终固执地投向病房内,未曾移开片刻。
“对不起…长官…”
“醒过来…求你…”
“打我骂我…杀了我…都行…”
那嘶哑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的低喃忏悔,成了病房外唯一的背景音,日日夜夜,循环往复,像最绝望的经文。
宋禀文来过几次,看着顾晚声这副人不人鬼不鬼、伤口反复崩裂的模样,这位铁血团长的浓眉拧成了死疙瘩,胸腔里憋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怒火和痛心。
他想骂醒这个疯子,想把他从轮椅上揪起来狠狠揍一顿!但每次对上顾晚声那双空洞麻木、只剩下无边痛苦和执念的眼睛,所有咆哮都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带着满腔的憋闷和无奈愤然离开。
豫城漫长而寒冷的冬天,终于在无声的煎熬中悄然褪去。
窗外,光秃的柳树枝条不知何时抽出了点点嫩黄的新芽,在初春微凉的晨风中轻轻摇曳,透着一丝脆弱的生机。
病房内。
翡云铮感觉自己被困在一片无边的、粘稠的黑暗里。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的海底,沉重,麻木,西周是令人窒息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声音,仿若投入死水的石子,穿透了这厚重的黑暗,断断续续地传来。
那声音…
好熟悉…
嘶哑…
破碎…
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痛苦、绝望和…刻骨的悔恨…
是谁…
在哭?
在喊?
在…一遍遍地道歉?
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凄厉,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混沌的意识。
“对不起…长官…”
“醒过来…求你…”
“……”
长官…是在叫我吗?
是谁在叫我?
是谁…这么痛?
那声音里的痛苦如此浓烈,如此真实,仿佛要将他的灵魂也一同撕裂。
一股莫名的、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
离开这片死寂的黑暗…
去看看…是谁在为他如此痛苦…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在意识的深渊里,朝着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点一点地挪动…
病房外。
顾晚声如同往日一样,坐在轮椅上,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窗,布满血丝的双眼空洞地望着病床上的人,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重复着那句早己融入骨髓的忏悔。
“对不……”
就在这时——
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电流瞬间击中。
身体猛地僵住。
抵着玻璃的额头瞬间抬起。
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眸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宛若濒死之人见到神迹般的骇人光芒——
他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住病床。
他看到了。
翡云铮那鸦羽般浓密的长睫毛,极其轻微地、却无比清晰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双紧闭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眼睑,极其缓慢地、如同推开千钧重门般…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初春清晨稀薄的光线,似乎过于刺目,让他下意识地又阖上了一点,随即又努力地、一点一点地睁开…
那双曾经冰冷锐利、燃烧着恨意、偶尔闪过迷茫与依赖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大病初愈的脆弱水光,带着浓重的茫然和未散尽的痛楚,有些失焦地、缓缓地…转动着…最终,带着一丝困惑和探寻,极其缓慢地…定格在了玻璃窗外,那个如同被石化般僵在轮椅上的身影上…
西目隔窗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顾晚声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了冰。
巨大的狂喜如同灭顶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
他猛地想站起来,想冲进去,想确认这不是他千万次绝望祈祷后产生的幻觉——
“唔!”左肩和小腿撕裂般的剧痛如烧红的铁钳狠狠钳住了他,身体失控地向前一扑,重重撞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肩头的绷带瞬间被涌出的鲜血彻底染红。
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病号服。
但他根本顾不上。
他用那条未受伤的腿和唯一完好的右手,死死扒住窗框,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拼命抬起头,隔着玻璃,死死地望向那双刚刚睁开的、带着迷茫的眼睛。
“长…长官…”一个破碎得不成调、带着浓重哭腔和巨大恐惧后狂喜的嘶哑声音,从他剧烈颤抖的唇间挤出。
眼泪,汹涌的、滚烫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出了他赤红的眼眶,混合着额角撞窗留下的血痕,在苍白瘦削的脸颊上蜿蜒而下,砸落在冰冷的窗台上。
他像个迷途多年、终于在绝望尽头看到归途灯塔的孩子,哭得毫无形象,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
“你…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他语无伦次,声音哽咽得几乎无法成句,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和深入骨髓的后怕,“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都是我害的…疼…是不是很疼…”
他隔着玻璃,看着翡云铮微微蹙起的眉头,心像被狠狠揪住,语无伦次地道歉、询问,仿佛想将积压了无数个日夜的恐惧、悔恨和此刻失而复得的狂喜,一股脑地宣泄出来。
翡云铮的意识还在缓慢地聚拢。
身体的疼痛如同潮水般清晰起来,每一根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
喉咙干涩得像火烧,想说话,却只能发出极其微弱的气音。
他茫然地看着玻璃窗外那个狼狈不堪、痛哭失声的身影。
是顾晚声…
那个永远优雅从容、掌控一切、带着邪气笑意的恶魔…
此刻,像一只被彻底击垮、伤痕累累、破碎感十足的狐妖。
深灰色的病号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肩头染着大片刺目的、新鲜的血迹。
凌乱的黑发被冷汗浸湿,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
脸上混合着泪水、血污和灰尘,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红肿不堪,里面翻涌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崩溃的脆弱、狂喜和…卑微的祈求?
他从未见过顾晚声这副模样。
脆弱得像一张一戳就破的纸。
狼狈得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
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心脏深处某个地方,被这幅画面狠狠刺了一下,泛起一阵陌生的、尖锐的酸涩和…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疼惜?
这陌生的感觉让他更加混乱。
身体的疼痛和喉咙的干渴占据了上风。
他努力地张了张嘴,想让他别哭了,想让他闭嘴,想让他滚开…
但最终,只艰难地挤出一个带着浓浓委屈和依赖意味的、极其微弱的气音:“…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