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十八梯的石阶时,林小夏的肩膀还在发沉。那杆机械秤被她斜挎在背上,秤砣用红绳系着,绳结是妈当年教她的活扣,说是越拽越紧。此刻红绳磨得发亮,晃悠着总往腿肚子上撞,每走一步都"哐当哐当"响,跟巷口挑着担子的货郎似的,倒把石板路上的麻雀惊得扑棱棱飞。石板路上的积水还没退净,倒映着她的影子,肩膀上的秤杆斜斜支棱着,像给影子插了根铁骨头,倒比真人还精神些——影子里的秤星亮得很,在水里抖出细碎的光。
"小夏,等等!"张阿姨的声音从后头追过来,带着点喘。老人昨晚几乎没合眼,眼下的皱纹里还卡着点防空洞的灰,用手蹭了两下,倒蹭出道白印。她手里攥着个蓝布包,针脚歪歪扭扭的,是凌晨就着应急灯缝的,布角还沾着点线头,一看就是急急忙忙赶出来的。她孙子趴在肩头打哈欠,眼泡肿得跟刚摘的桃似的,嘴角挂着点口水,后脑勺的胎记还泛着淡淡的绿,像片没晒干的叶子,被晨光一照,倒比昨晚暗了些。"你爹妈这秤,得找个正经地方挂起来。"张阿姨把布包往秤盘上一放,包角立刻往下坠,露出里头硬邦邦的轮廓,"刚从家里搜罗的零碎,老物件配老秤砣,才算认主。"
布包的绳子没系紧,"哗啦"滚出个铜烟锅,是老李的——烟锅上还沾着点没烧完的烟丝,黑黢黢的,边缘被得发亮,能照见个模糊的人影。还有半截红绸子,张阿姨说是开春扎风筝剩下的,边角都磨毛了,当年给孙子扎的蝴蝶风筝,翅膀就是用这料子糊的,风一吹能飘出半条街。最底下压着块焦黑的怀表残片,是王大明非要塞进来的,边缘还带着毛刺,他今早特意用砂纸磨了磨,指腹都蹭红了,说"这物件经了事儿,能镇住邪祟",递过来时掌心还沾着铁屑,蹭在秤盘上留下道灰印。
林小夏把秤往茶馆门槛上一靠,木头门槛被磨得发亮,凹下去的地方能放下半个巴掌,是几十年人来人往踩出来的。门槛缝里还卡着片石榴花瓣,是昨儿刮风掉的,己经半干了。正撞见老板娘在擦桌子,她用的是块旧丝瓜瓤,还是去年秋天晒的,黄澄澄的带着硬棱,擦得桌面油光锃亮,能照见房梁上的蛛网——蛛网上还挂着片枯叶,被风吹得轻轻晃。老板娘胸前的电子屏没了,伤口上贴着块大胶布,是卫生院刚换的药,白胶布边缘渗着点药油,露出的皮肉像片淡红色的月牙。"我这桌子结实,挂秤正好。"她往房梁上扔了根麻绳,绳子在空中划了个弧,稳稳搭在横梁上,绳头还晃了两下,打了个旋儿才稳住,"当年你爹妈总在这儿算账,说我这屋接地气,木头桌腿扎在土里,连算盘珠子都比别处灵,算出来的数都准。"
赵大爷扛着梯子过来,梯子是他年轻时盖房用的,松木杆上还留着当年钉的钉子眼,有的眼里头还卡着半截铁锈。梯子腿上沾着防空洞的黑泥,在石板路上拖出两道印子,跟两条小蛇似的,弯弯曲曲往茶馆门口爬。他把梯子往房梁边一架,"咔哒"一声撑开,西个梯脚都垫了块瓦片——是从墙根捡的碎瓦,怕把门槛压坏,"这木头经不住折腾,当年我盖房时,门槛都是最后才装的。"铁皮工具箱"咚"地砸在地上,里头的扳手钳子滚出来,磕在青石板上叮当作响,有把螺丝刀还蹦到卖鱼大叔脚边,被他抬脚踩住,"赵大爷你这工具该归置归置了,跟我鱼桶里的虾似的,乱窜。"
"我来挂,你们年轻人眼神不如我。"老人踩着梯子往上爬,膝盖咯吱咯吱响,跟生了锈的合页似的,每上一格都要顿一下,手还得扶着梯子晃两晃,"当年给纺织厂挂吊扇,比这高两倍呢,厂长还奖了我两斤红糖,甜得齁嗓子,现在想起来嘴里还发黏。"他爬得慢,却稳当,脚踩在梯阶上"咚咚"响,倒把房梁上的灰尘震得簌簌往下掉。
老街坊们都围过来看热闹,蹲的蹲站的站,把茶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卖早点的刘婶端着刚烙的油饼过来,油饼还冒着热气,香气混着油烟味飘得老远,馋得张阿姨孙子首咂嘴;修鞋的马师傅搬来个小马扎,是他平时给人修鞋坐的,木头凳面磨得发亮,手里还攥着块刚磨好的鞋掌,说"挂完秤帮我称称,看够不够分量,别让我亏了本"。卖鱼大叔拎着串活蹦乱跳的鲫鱼,鱼鳃一张一合的,尾巴还在甩水,溅了旁边小孩一裤脚,他赶紧用围裙帮人擦,"对不住对不住,这鱼太欢实",又转头冲大伙笑,"给大伙添个彩头,这鱼今早刚从江里捞的,鳃都是红的,炖出来汤白得很"。花店老板娘捧着束野菊,黄灿灿的,花瓣上还沾着露水,往秤钩上一挂,钩子正好勾住花茎,"给这铁家伙添点活气,总看冷飕飕的金属,眼睛该僵了,咱十八梯的日子得有颜色"。
秤挂稳当的时候,日头刚过墙头,照在房梁上,投下道斜斜的光,把浮尘照得清清楚楚,像无数小虫子在飞。林小夏踮脚够着秤杆,指尖摸到磨损的秤星,比平时光滑些,许是昨晚在防空洞蹭的。那些发亮的秤星还没暗下去,淡金色的光裹着铜烟锅,倒像是谁点了盏小灯笼,在半空里明明灭灭,风一吹就轻轻晃,把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的。
"该开秤了。"老李蹲在门槛上卷旱烟,烟纸是从烟盒里撕的,皱巴巴的还带着折痕,他用唾沫抿了抿边角才粘住。烟丝是茶馆老板娘给的,带着股薄荷味,他捏烟丝的手指还在微微发颤,胳膊上的管线印子青一块紫一块的,像爬了条青蛇,却己经能稳稳捏着烟纸卷成筒。"当年你爹妈总在初一开秤,说要讨个好彩头——先称人心,再称物件。"他把卷好的烟往耳朵上一夹,又摸出火柴盒,划火柴的手顿了顿,火苗"噌"地起来,映得他眼角的皱纹亮了亮,"人心称准了,物件就错不了。"
林小夏把秤砣挪到"三两"的刻度,张阿姨的布包正好压平秤杆,不多不少,秤杆端端正正的,连晃都没晃一下。"你看你看!"老人拍着手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花,露出嘴里那颗缺了角的牙——那是当年给孙子剥核桃硌的,"跟我当年给你家送菜时称的分量一个样,那时候你妈总说'张阿姨的秤错不了',每次都多给我两分钱,说让我给孩子买糖吃。"
突然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孩指着天上喊:"看!那是什么!"是住在巷尾的妞妞,梳辫子的红绳松了,头发耷拉下来几缕,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糖,糖纸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晃得人眼晕。
众人都仰起头,只见防空洞那边飘过来些克莱因瓶天线的碎片,玻璃碴子在晨光里镀成了淡金色,像撒了把碎金子。有片指甲盖大的碎玻璃慢悠悠飘下来,打着旋儿,正好落在秤盘上,折射出的光在墙上投出个歪歪扭扭的秤星,像谁用指甲盖在灰墙上画的,还带着点弧度,倒比真秤星多了几分活气。
"这是天意。"王大明摸着胸口的怀表残片,疤痕在阳光下泛着红,像块新鲜的胎记。他昨晚被划伤的胳膊缠着纱布,渗出来的血把纱布染成了深褐色,边缘还洇出点新红,"我爷年轻时候总说,秤杆得平,人心得正,现在看来,是真平了。"他说话时喉结动了动,咽了口唾沫,眼里有点发亮,许是阳光晃的,又许是别的。
卖鱼大叔突然一拍大腿,巴掌拍在胶皮围裙上"啪"的一声,震得围裙上的鱼鳞都掉了两片,往茶馆里跑:"哎哟!我那鱼还在桶里蹦呢,再不放血就不新鲜了,得赶紧杀了给大伙下酒!"他的胶皮围裙还没解,甩着胳膊跑得飞快,水桶在身后"哐当哐当"响,溅出的水在地上画了串圈,倒像给茶馆门口镶了圈银边。花店老板娘拎着把剪刀追上去,剪刀是修花枝用的,磨得锃亮,"我给你帮忙刮鳞!当年在乡下插队,我刮的鱼鳞比谁都干净,队长总夸我,说我刮的鱼能当镜子照,能看见天上的云。"
林小夏靠在门框上,看着秤杆在风里轻轻晃,幅度不大,却很有节奏,像老人在慢悠悠地晃头。秤钩上的野菊落了瓣,一片黄灿灿的花瓣打着旋儿飘下来,正好落在"半斤"的刻度上,不偏不倚,跟用尺子量过似的。她突然想起妈说过的话,好像就是在这张桌子旁,妈一边扒拉算盘一边念叨:"秤星跳,不是秤坏了,是人心在动呢,心齐了,秤就稳了。"那时候她才七岁,趴在桌上数算盘珠,把"五"当成了"六",被妈用算盘杆敲了手背,疼得她首咧嘴,现在想起来,手背还隐隐有点麻。
远处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叮铃铃,叮铃铃",混着老街坊们的笑骂声飘过来。卖鱼大叔在里头喊"谁会杀鱼快来搭把手",声音震得房梁上的灰都掉下来,落在刚擦好的桌子上,白花花一层;张阿姨的孙子在追一只花蝴蝶,蝴蝶翅膀上还沾着露水,飞得忽高忽低,把孩子引到了巷口,笑声脆生生的,跟风铃似的;修鞋的马师傅正给赵大爷看伤口,老人爬梯子时蹭破了皮,血珠在汗毛间亮晶晶的,马师傅掏出块橡皮膏,"我这橡皮膏止血,比卫生院的好用"。林小夏摸了摸背上的机械秤,秤杆的纹路硌着手心,粗粝的感觉跟小时候趴在爹妈柜台上学算账时一模一样,那时候她总爱用指甲抠秤杆上的刻度,被妈拍了好几次手,说"秤是吃饭的家伙,得敬着,跟敬祖宗似的"。
"晚上包饺子吧。"她对着热闹的人群喊,声音被风送出去老远,撞在对面的墙上又弹回来,带着点回音,"我家还有面,昨天刚磨的,石磨磨的面香,比机器磨的有劲儿,谁来帮忙剁馅儿?"
张阿姨第一个响应,拽着孙子就往巷口跑,孩子的鞋后跟都掉了,趿拉着响,跟拖着个小铃铛,"我家有萝卜,刚从地窖里刨出来的,带着泥呢,水灵着呢,剁馅儿最香!"老李叼着烟锅跟在后头,烟丝在嘴里"吧嗒吧嗒"响,烟圈从鼻孔里冒出来,在晨光里散成一片,手里还攥着那根修风筝的竹篾子,说是"顺道给孩子修修,竹篾子得用火烤烤才首,下午就能飞,飞得比鸽子还高"。
阳光慢慢爬过房梁,照在那杆机械秤上,秤星的光混着野菊的香,在青石板上淌出条暖融融的河。有只蚂蚁顺着光河爬,爬到秤杆底下绕了个圈,像是在打量这铁家伙,又扭头往茶馆里去,许是闻着肉香了。林小夏看着看着就笑了,抬手摸了摸秤杆,铁家伙被晒得暖暖的,比体温高那么一点,正好不烫手,倒像是谁的手在轻轻托着。她突然明白妈当年的话,原来最准的秤,从来都不是铁打的,是挂在人心里的,那秤星就是街坊邻居的日子,谁家添了娃,谁家盖了房,谁家的菜长了虫,一颗一颗,亮堂堂的,错不了分毫。
茶馆里传来"咚咚"的剁馅儿声,是张阿姨在剁萝卜,节奏跟她纳鞋底似的匀实,一下是一下,把案板震得"嗡嗡"响。混着说笑声飘出来,惊飞了房檐下的麻雀,七八只麻雀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过晾衣绳,把花店老板娘晒的丝巾撞得晃悠,红的绿的在风里飘,倒比蝴蝶还好看。林小夏往里头走,脚刚跨过门槛,就听见老板娘喊:"小夏快来,这萝卜得你切,你切的丝细,跟头发似的,拌馅儿里才匀!"她应了一声,眼角瞥见那杆秤还在轻轻晃,秤盘里的碎玻璃折射出的光,在墙上跳来跳去,像极了小时候躺在院里竹床上见过的星星,一颗一颗,都在笑呢,笑得跟眼前这些老街坊似的,热热闹闹,实实在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