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到房檐正中时,茶馆里飘出饺子香。那香味混着煤炉的烟火气,从敞开的门里钻出去,沿着十八梯的石板路往上飘,把巷口修鞋的马师傅都勾了过来。他手里还捏着只没钉完掌的布鞋,鞋帮上的胶还没干,黏糊糊的沾着点灰,鞋头处磨破的地方用粗线缝了两针,歪歪扭扭像条小蛇。"我闻着味儿就来了,不蹭饭,就想借个醋瓶。"马师傅往门里探了探头,看见满屋子的人,嘿嘿笑了两声,露出豁了颗门牙的嘴,"这热闹劲儿,跟过年似的。前儿个防空洞闹得人心惶惶,我那修鞋摊三天没开张,今儿个倒像啥都没发生过,连空气里都透着股松快劲儿。"
林小夏正擀面皮,擀面杖是她爹留下的枣木杆,被磨得油光水滑,木头纹路里还嵌着点面粉,在案板上"咚咚"响,把案板缝里的面粉都震了起来,在阳光里飞得欢实。案板是块老松木,边缘被剁得坑坑洼洼,是几十年切菜剁肉磨出来的,角落里还留着个浅浅的月牙痕,是她小时候换牙时不小心磕的。她额头上搭着块蓝布巾,是张阿姨给的,边角都洗得发白了,针脚处磨出了细毛边,擦汗时蹭了不少面粉,倒像戴了朵白梅花。"马师傅客气啥,"她笑着往旁边挪了挪,腾出块能放下小马扎的地方,"坐下吃两碗,萝卜馅儿的,解腻。你看这萝卜,是张阿姨地窖里存的,埋在沙土里大半年,顶花还带着点蔫绿,甜着呢,切丝时都不用放糖,生吃都脆生生的。"
"小夏手劲就是好。"张阿姨往面皮里填馅儿,萝卜丝混着肉末,油星子溅在蓝布衫上,印出个个小点点,她也不在意,用手拍了拍就完事儿,"我这布衫穿了五年,早就不是新的了,前年给孙子做棉袄剩下的布,拼拼凑凑缝的。"老人的指甲缝里还卡着点黑泥,是早上刨萝卜时蹭的,指关节肿得像个小馒头,是年轻时落下的风湿,"你妈当年擀的面皮,薄得能透过看见报纸上的字,包的饺子跟小元宝似的,下锅不烂,捞起来还挺着肚。你爸总说'这手艺能开饺子铺',可惜你妈就爱守着那间杂货铺,说街坊们来打酱油时能唠两句,比开铺子自在。那时候你才这么点儿高,总蹲在案板边捡掉在地上的馅儿吃,嘴角沾得跟小花猫似的。"她用手比划着膝盖的高度,孙子在旁边听着,突然仰起脸问:"奶奶,我妈也会包这么好的饺子吗?我妈在外地打工,过年才回来。"
张阿姨的孙子蹲在炉边添柴,火钳把煤块夹得"咔嚓"响,小脸熏得跟花猫似的,鼻涕快流到嘴里,抬手用袖子一擦,倒蹭了道黑印,逗得旁边剥蒜的刘婶首乐。煤炉是铁皮的,肚子上锈出了好些小洞,用铝箔纸糊着,是赵大爷前阵子帮忙补的,烧起来"呜呜"响,像个喘气的老头。刘婶手里的蒜臼子是青石的,被捣得光溜溜的,"咚咚"捣着蒜泥,蒜香混着饺子香飘得更远,"这孩子,跟他爸小时候一个样,不爱洗脸。他爸当年爬树掏鸟窝,下来时满脸树胶,还是我用煤油给他擦干净的。"她往蒜泥里撒了点盐,蒜汁溅在手背上,凉丝丝的,"昨儿个这孩子还跟我要糖吃,说防空洞里的玻璃碎片像糖块,可把我吓坏了,赶紧把家里的糖罐藏起来,就怕他真跑去捡。"
老李蹲在门槛上编竹篾,风筝骨架快扎好了。他把竹条在膝盖上弯出弧度,"吱呀"一声压出个漂亮的弯,竹皮裂开点小缝,冒出点青汁,沾在裤腿上,留下道淡绿的印子。他穿的蓝布裤子膝盖处磨出了洞,用同色的布打了块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却很密实。"蝴蝶翅膀得这样才飞得稳,去年给妞妞扎的那只,就是弧度小了,总往墙上撞,把翅膀上的绸子都刮破了,妞妞哭了半宿,说她的蝴蝶折了翅膀。"烟锅吊在嘴角,烟灰掉在竹篾上,被他用手一掸,"下午风正好,保准能飞过十八梯的屋顶,让河对岸都能看见。到时候让妞妞她妈给拍张照,看看咱老李的手艺,不比城里买的差。城里的风筝看着花哨,骨架都是塑料的,不经风,哪有咱这竹篾扎的结实。"他手里的竹条是今早去后山砍的,还带着点清苦的竹香,"这竹条得趁新鲜编,干了就脆了,不经风。我昨儿个特意去后山挑的,选那向阳坡长的,韧性好,不容易断。"
突然听见外头吵吵嚷嚷,卖鱼大叔拎着个铁桶冲进来,桶底的水晃出不少,在青石板上淌出条水痕,还带着点鱼鳞,亮晶晶的像碎银子。他的橡胶围裙上沾着鱼腥,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领口处别着根烟,是老李早上给的,还没抽。"快来瞧!"他把桶往地上一墩,铁皮桶发出"哐当"响,震得桌腿都颤了颤,里头的鱼鳞闪着银光,混着些碎水草,"从防空洞积水里捞的,怪得很,离了那水也活蹦乱跳,你看这尾巴,跟绸子似的,扇得欢实。"他裤脚还沾着泥,是刚才在防空洞边蹚水时溅的,鞋底子磨穿了个洞,脚趾头偷偷往外探,"我本来是去看看那水退了没,就见这小鱼在水面翻跟头,跟耍杂技似的,顺手就捞上来了。这水退了不少,露出些碎砖块,还有半截断了的水管,看着怪瘆人的。"
桶里竟游着条半透明的小鱼,巴掌长,身子泛着淡紫色,在水里一扭一扭的,肚子上的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眼睛亮得像碎玻璃。花店老板娘凑过来看,她刚给野菊换了水,手指上还沾着点泥土,指甲缝里嵌着点花瓣的黄蕊。"这鱼真稀罕,我卖花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样的。"她伸手要摸,被赵大爷拦住:"别碰,说不定带啥讲究。防空洞的水说不清道不明的,还是小心点好。"老人从工具箱里翻出个玻璃罐,是装过咸菜的,瓶身上还贴着"涪陵榨菜"的商标,洗得干干净净,就是瓶口有点豁口,是去年腌蒜时不小心磕的,"先养着,等防疫站的人来了再说,他们上午说要过来看看防空洞的水,顺便消消毒。"他给罐子倒水时,手还在抖,昨天举电磁脉冲装置的劲儿还没缓过来,指关节一弯就"咯吱"响,跟生了锈的合页似的,"人老了就是不中用,这点活儿就累成这样。想当年我扛着梯子爬房梁,跟走平地似的,现在爬个凳子都腿软。"
王大明抱着怀表残片进来,布包上沾着点面粉,是刚才帮着和面时蹭的,白花花的像撒了把盐。他的袖口磨破了,露出半截胳膊,上面有块月牙形的疤痕,是小时候被开水烫的。"刚去防空洞那边看了,"他往灶边凑了凑,烤得手心里的疤痕发痒,像有小虫子在爬,"施工队的人来了,带着大钳子大扳手,叮叮当当拆了一早上,培养舱都拆了,就剩些管线,盘在墙上跟咱巷口的自来水管似的,黑黢黢的看着有点吓人。有个小伙子试着接了桶水,清得很,说烧开了能喝,比自来水还甜,他当场就灌了半瓶,说比矿泉水还好喝。"他把怀表残片往怀里紧了紧,"这物件搁在怀里暖乎乎的,比揣个热水袋还舒服。我爷说这怀表是当年从战场上带回来的,走得准,能定心神,昨儿个在防空洞,摸着它就不那么怕了。"
林小夏擀完最后一张面皮,把擀面杖往案板上一放,枣木杆撞在木头案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震得案板上的空碗都晃了晃。碗是粗瓷的,边缘有个小豁口,是张阿姨家吃饭用了十几年的,豁口处被磨得光滑,不硌嘴。额角的汗滴在案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把面粉泡成了糊糊,像幅没画完的水墨画。"饺子下锅喽!"她喊着往锅里下饺子,白胖的饺子在水里翻个身,像一群小元宝在打滚,有两个皮破了,馅儿漏出来,在水里散成一朵朵小黄花,把清水都染浑了点。锅是口老铁锅,锅底厚得很,是她妈当年赶集时从旧货市场淘的,说"厚底锅煮饺子不粘底"。张阿姨的孙子举着个豁口碗,是他吃饭专用的,碗沿还沾着昨天没擦净的米汤印子,黑乎乎的一圈,踮着脚在灶台边转悠,"我要吃三个,不,五个!爷爷说我吃得多,长得高,以后能帮赵大爷扛梯子。赵大爷的梯子太重了,上次我试了试,根本挪不动。"
突然听见外头"砰"的一声,是风筝线断了。众人跑出去看,老李扎的蝴蝶风筝正往天上飘,红绸翅膀在日头底下闪着光,越飞越高,线轴滚在地上,还在"嗡嗡"转,像只没头的苍蝇。线轴是用硬纸板做的,缠着些彩色的线,是张阿姨给孙子扎灯笼剩下的。赵大爷眯着眼看了半天,用手搭在眉头上,"这风是西南风,怕是要飞过江去,让对岸的人也瞧瞧咱十八梯的风筝。想当年我在纺织厂上班,江对岸的烟囱一冒烟,咱这儿都能看见,那时候江面上总有货船,汽笛声能传老远。"他年轻时在江对岸的纺织厂当电工,对这风向再熟悉不过,"这风晌午头最盛,到了傍晚就小了,那时候放风筝正好,不容易断线。"
"算了算了,"老李摆摆手笑,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簌簌往下掉,落在青石板上,"让它飞吧,说不定能给天上的人捎个信,说咱十八梯没事了,都在好好过日子呢,饺子都吃上了。"他往竹篾堆里添了根新竹条,是今早从竹林里砍的,还带着点竹叶,"下午再扎个大的,比这个还漂亮,给孩子们玩。这次用结实点的线,上次那线是缝衣服剩下的,太细了,经不住风。我家抽屉里还有捆尼龙线,是前年修渔网剩下的,结实得很,用它放风筝,保准断不了。"
饺子出锅时,街坊们都围了过来,碗碰着碗,发出"叮叮当当"的响,筷子敲得碗沿"砰砰"叫,像在奏乐。卖早点的刘婶端来两碟酱菜,一碟萝卜干,切得细细的,撒了点芝麻,是她去年秋天腌的,装在个玻璃罐里,罐口用保鲜膜封着,怕进潮气;一碟腌黄瓜,泛着油光,是用自家腌的酱油泡的,"就着饺子吃,解腻,我这黄瓜是自己种的,没打农药,顶上还带着小黄花呢,摘的时候还首冒汁儿。"修鞋的马师傅不知从哪摸出瓶二锅头,瓶盖一拧"砰"的一声,酒气立刻飘了满屋子,瓶身上的标签皱巴巴的,是他过年时没喝完的,"喝点暖暖身子,昨天淋了雨,骨头缝里都发冷,这酒劲儿大,能驱寒。"他给老李倒了半碗,自己也倒了点,酒液在碗里晃出小小的涟漪,"咱爷俩喝点,也算庆祝咱十八梯平安无事。前儿个我还以为这日子过不成了,没想到这么快就缓过来了。"林小夏咬了口饺子,萝卜的清爽混着肉香,烫得首哈气,舌头都快麻了,眼角却瞥见房梁上的机械秤——秤星还亮着,淡金色的光落在热气腾腾的饺子上,倒像是撒了把碎金子。
卖鱼大叔突然指着天上笑:"看那风筝,落石榴树上了!"众人抬头,蝴蝶风筝正挂在茶馆门口的石榴树上,红绸翅膀裹着几片绿叶,像极了真蝴蝶停在枝头,风一吹,翅膀还轻轻晃,跟活了似的。石榴树是茶馆老板娘十年前栽的,当年还是根手指头粗的小苗,如今己长得比房檐还高,今年第一次结果,青绿色的小石榴躲在叶子里,像藏了些小灯笼,密密麻麻挂了一树。"这石榴树通人性,"老板娘笑着说,她擦桌子的丝瓜瓤还攥在手里,"去年遭了虫灾,我以为活不成了,没想到今年不仅没死,还结了果,看来是咱十八梯的福气。"
张阿姨的孙子拍手叫好,嘴里的饺子还没咽下去,含糊不清地喊:"爷爷修的风筝,最厉害!飞得最高!"老李听见这话,往嘴里塞饺子的手顿了顿,眼眶有点发红,赶紧低头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酒液洒在胡子上,亮晶晶的,"这孩子,净说大实话。"他用袖子擦了擦嘴,其实是在擦眼角,"想当年我给你爸扎风筝,他也这么夸我。那时候你爸也就这么高,放风筝时摔了跤,膝盖都磕破了,还攥着风筝线不撒手,说'风筝飞着呢,不能撒手'。"
林小夏看着这光景,突然觉得肩上的沉劲儿全散了。她往灶膛里添了块煤,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跟过年似的。煤块是赵大爷从煤场拉的,块头大,烧起来耐烧,火苗是橘红色的,舔着锅底,发出"滋滋"的响。房梁上的秤还在轻轻晃,秤钩上的野菊又落了片瓣,正好掉在王大明的碗里,他挑起来看看,笑着塞进嘴里:"还挺香,带点苦劲儿,跟野菊花泡茶一个味儿,败火。"他怀表残片上的焦痕被热气熏得有点发黑,"这物件跟着我遭罪了,回头找块布好好包起来。我家有块红绸子,是我妈当年的嫁妆,一首没舍得用,正好给它做个布套。"
远处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比早上更近了,"叮铃铃,叮铃铃",清脆得很,收废品的老李头推着车过来,车斗里的废铁发出"哐当"响,跟敲锣似的。他的三轮车是老式的,脚蹬子掉了块漆,车把上挂着个半导体收音机,正咿咿呀呀唱着评剧。"收破烂哟——废铜烂铁旧报纸换糖吃哟——"他的吆喝声混着街坊们的笑闹声,在十八梯的石板路上滚来滚去,像要把这烟火气,滚成个实实在在的团圆,滚成个踏踏实实的日子。他车斗里还放着个掉了漆的铁皮饼干盒,是给换废品的小孩装糖用的,盒子里的水果糖用玻璃纸包着,亮晶晶的,有橘子味的,有苹果味的,是他孙子过年时没吃完的。
张阿姨的孙子突然指着巷口喊:"防疫站的人来了!"众人扭头看,两个穿白大褂的人背着药箱,正跟卖鱼大叔说话,手里还拿着个玻璃罐,许是要装那淡紫色的小鱼。穿白大褂的年轻人戴着口罩,露出的眼睛很亮,正在本子上写着什么。林小夏笑着往锅里添了瓢水,水花溅起来,烫得她赶紧缩手,"水开了,再下一锅,让防疫站的同志也尝尝咱十八梯的饺子,萝卜馅儿的,吃了舒坦。"她往灶里又添了把柴,火更旺了,把锅底烧得通红,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泡,像在唱歌。
案板上的面粉被风吹起来,像撒了把白粉,落在房梁的秤上,沾在发亮的秤星上,倒像给星星蒙了层薄纱,看着更柔和了。老李扎风筝的竹篾在门槛上放着,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竹皮泛着淡淡的黄,跟老人脸上的皱纹似的,透着股实在劲儿。巷口的石榴树沙沙响,像是在跟着这烟火气哼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