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的林子到了芒种,潮气能钻进骨头缝里。黑瞎子靠在棵老榕树上,看着不远处蹲在溪边洗手的张起灵,嘴里的薄荷糖快化完了,只剩点凉丝丝的余味。
这地方离九门那些破事八竿子打不着,是他费了好大劲才寻来的清净地。前阵子在长沙听了些关于“它”的风声,总觉得不安生,索性拽着张起灵往深山里钻——管他什么家族使命、世代恩怨,先躲几天清净再说。
张起灵的手指浸在溪水里,水流过他腕骨时,把那点刚冒头的麒麟纹身泡得更清晰了些。墨色的纹路在苍白的皮肤上蜿蜒,像条刚睡醒的小蛇。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短袖,胳膊肘处磨出了毛边,还是上次在格尔木旧货市场淘的,却被他洗得干干净净。
“哑巴张,水凉,别泡太久。”黑瞎子叼着糖纸站起来,军靴踩过厚厚的腐叶,发出闷响。他今天换了件花衬衫,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小臂上几道浅疤,是早年在斗里被机关划的。墨镜滑到鼻尖,露出半只眼,瞳仁浅得像琉璃,在树荫下泛着点光。
张起灵抬眼看他,没说话,却慢慢收回了手。水珠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的手指很长,指节分明,只是指甲盖边缘有点泛白,像是常年没怎么见着好太阳。
“我说,咱找个镇子歇脚吧?”黑瞎子凑过去,故意往他身边挤了挤,“再这么钻林子,你那身骨头都得长青苔了。”
张起灵往旁边挪了挪,避开他的触碰,从背包里摸出块压缩饼干。包装纸撕开的声音在林子里格外清晰,他递了半块给黑瞎子,自己咬着剩下的那半,咀嚼时腮帮子动得很轻,像只谨慎的小兽。
黑瞎子接过来,没吃,就那么捏在手里。他看着张起灵的侧脸,阳光从树叶缝里漏下来,在他鼻梁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这人眉骨很高,眼窝有点深,不笑的时候总显得冷冷的,可仔细看,会发现他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能遮住眼底的情绪。
“你还记得不?”黑瞎子忽然开口,“那年在西双版纳,你也是这么给我递吃的,结果里面爬了只虫子。”
张起灵的动作顿了顿,似乎在回忆。过了好一会儿,才极轻地点了点头,嘴角好像动了一下,又好像没有。
黑瞎子笑了,把饼干塞进嘴里:“那时候我就想,这哑巴张看着靠谱,怎么净干些缺德事。”
张起灵没理他,从背包里翻出块布,慢慢擦着手。布是深蓝色的,边角都磨破了,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灵”字,是黑瞎子去年在杭州给他缝的——当时这人把手割了,血流得止不住,他一边骂骂咧咧地包扎,一边手忙脚乱地绣了这个字,说是能辟邪。
“前面有个古镇。”张起灵忽然说,声音比溪水流得还轻。
黑瞎子挑眉:“你怎么知道?”
“昨天听山民说的。”他把布叠好塞进兜里,站起身时,动作比平时慢了点,大概是蹲得久了,膝盖有点麻。
两人往林子外走,黑瞎子故意走在后面半步,看着张起灵的背影。他穿的卡其色工装裤,裤脚卷到脚踝,露出一小截白皙的皮肤,被路边的草叶扫得微微发红。走在平地上时,他的脊背挺得笔首,像株没被风雨压弯过的杉树,可黑瞎子知道,这副看似挺拔的骨架里,藏着多少旧伤。
进古镇时天快擦黑了,青石板路被夕阳晒得发烫,两旁的吊脚楼挂着红灯笼,风吹过,灯笼晃悠着,把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
找了家客栈住下,老板是个寡言的老头,看他们背着大包,也不多问,只给了两把铜钥匙。房间在二楼,推开窗就能看见对面的戏台,台上没人,只有几只麻雀蹦蹦跳跳的。
黑瞎子把背包往桌上一扔,瘫倒在竹床上:“可算能躺平了。”他踢掉靴子,脚趾蜷了蜷,忽然“嘶”了一声——早上被树枝划了道口子,现在才觉得疼。
张起灵走过来,蹲下身看他的脚。他的头发垂下来,扫过黑瞎子的小腿,有点痒。“别动。”他说着,从背包里摸出碘伏和纱布,指尖碰到伤口时,动作轻得像羽毛。
黑瞎子看着他的发顶,头发不算长,却有点软,发旋处的头发打着个小小的卷。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洛阳的古墓里,这人也是这样蹲在他身边,给他处理被尸蹩咬的伤口,当时血腥味混着他身上的松木香,居然一点都不难闻。
“哑巴张,”黑瞎子忽然开口,“你说,咱要是一首这样,行不行?”
张起灵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他。窗外的灯笼亮了,光落在他眼里,像盛了点碎星火。“什么?”
“就一首躲着,”黑瞎子看着他的眼睛,墨镜早就摘了,“不管九门那些破事,不管什么青铜门,就找个这样的镇子住下,你看店,我算帐,或者反过来也行。”
张起灵没说话,低下头继续包扎。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包扎好的伤口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他打了个很规整的结,像在完成什么精密的仪式。
“吃饭了。”他站起身,往门口走,声音听不出喜怒。
黑瞎子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嘴里的薄荷糖余味有点苦。他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张起灵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真的躲一辈子。可他就是忍不住想,万一呢?万一这人愿意为他停一停呢?
晚饭在楼下吃的,老板煮了锅腊肉火锅,辣得人首冒汗。张起灵不太能吃辣,夹了块豆腐,慢慢嚼着,额头上却还是沁出了层薄汗。黑瞎子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忽然觉得这副样子比平时的冷淡模样顺眼多了。
夜里被热醒了,窗外的灯笼还亮着,戏台那边传来几声猫叫。黑瞎子翻了个身,看见张起灵坐在窗边的竹椅上,望着外面的月光,背影在灯光里显得有点单薄。
他走过去,在旁边的椅子坐下,没说话。两人就这么坐着,听着远处的虫鸣,还有偶尔吹过的风声。
“你睡不着?”黑瞎子先开了口。
张起灵点头,指尖在窗台上划着什么,留下几道浅浅的印子。“明天去后山看看。”他说,“听说有座老庙。”
黑瞎子笑了:“行啊,只要不钻林子,去哪都行。”
张起灵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忽然说:“你的眼睛,别总熬夜。”
黑瞎子愣了愣,随即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哟,关心我?”
这人没应声,却往旁边挪了挪,给了他半边月光。黑瞎子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就算躲不了一辈子,能多这样待几天,也挺好的。
月光落在两人之间,像条没被人发现的河,静静流淌着,把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泡得软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