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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孤台落日

凛冬的寒风卷着珠江口的硝烟碎屑,抽打在靖远炮台新筑的水泥护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尖啸。林长东裹紧单薄的官袍,指尖触到怀中那枚刻着“穆”字的墨玉扳指,寒意瞬间刺入骨髓——这权谋的烙印,此刻比英夷的炮弹更让他心冷。关天培独立在炮台高处,玄色铁甲外猩红斗篷如凝固的血,映着灰蒙蒙的海天。他手中千里镜的铜管微微发颤,镜片里,沙角炮台的残骸仍在冒烟,那是三日前被琦善亲手拆去防御后陷落的伤口。

“滋圃公……”林长东声音沙哑,“火药仅余每炮五发,颗粒药受潮板结,哑炮己逾三成。”他抓起一把所谓改良的黑火药,稍一搓捻便簌簌散落,如同这摇摇欲坠的防线。

关天培未回头,白发在海风中狂舞:“知道了。去查查,后山水门铁闸……可还牢靠?” 他问的是最后一道屏障,也是最后的退路。林长东心头一刺——老将军在安排后事了。

紫禁城的朱批如同淬毒的匕首,终于刺抵广州。行辕内,林则徐默默摘下锦鸡顶戴,指尖拂过那颗象征疆臣极位的红宝石,温润的触感下是刺骨的冰凉。圣旨上的字句刀锋般凌迟着他最后的尊严:“办理不善……误国病民……交部严加议处!” 林长东侍立阶下,看着这位曾以虎门销烟点燃民族血性的巨人,脊背第一次显出佝偻。林则徐将顶戴置于案上,声音却沉如古钟:“长东,记住,鸦片之为害甚于洪水猛兽!即尧舜在今日,亦不能不为驱除!非我等之过,乃时势之悲!” 这话是说给他,更是说给煌煌青史。

琦善的仪仗踏碎钦差行辕门槛时,带来的是比英舰更彻骨的寒流。这位曾被道光斥为“老而无志”的谈判老手,脸上挂着精明的疲态。他看也不看林长东呈上的布防图,只对关天培轻飘飘一句:“滋圃啊,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己而用之。朝廷既委我抚夷,自当示以诚信——传令:裁撤所有快蟹火攻船,拔除江口木桩铁链,各炮台守军……减半!”

“制台大人!”关天培须发戟张,猛地踏前一步,“沙角、大角新失,虎门门户洞开!此时撤防,无异开门揖盗!靖远、威远诸台……”

“够了!”琦善拂袖打断,眼中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愠怒,“本督奉旨羁縻,岂容尔等妄言启衅?速去办差!”他转身时,官袍袖袋里滑落一纸文书,无人察觉。林长东悄然拾起,瞳孔骤缩——竟是靖远炮台的射界详图!边缘一行蝇头小楷:“乞义律大人笑纳,以证诚意。” 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他。堡垒,从来都是从内部崩塌。

道光二十一年二月初六(1841年2月26日),伶仃洋的晨雾被蒸汽明轮的嘶吼撕裂。“复仇女神号”铁黑色的舰影如移动的山岳,两侧明轮疯狂搅动海水,喷吐的浓烟遮蔽了半片天空。其侧,窝拉疑号、海阿新号等十余艘战舰森然列阵,炮口森然指向靖远炮台——这虎门最后的铁闸。

关天培玄甲浴血,屹立靖远炮台最高处。他身后,那门林长东耗尽心血铸成的膛线巨炮炮衣己被撕开,黝黑的炮管在硝烟中沉默如墓碑。老将军猛地挥下关刀:“装药!半量!”

炮手们颤抖着填入受潮的颗粒火药。第一轮齐射,数门炮当即炸膛,碎片横扫,血肉横飞!未炸的火炮射出炮弹歪斜无力,在英舰铁甲上撞出几点火星便颓然落海。

“哈哈哈!”英舰甲板上爆发出刺耳的哄笑。复仇女神号舰艏那门32磅巨炮缓缓旋转,死神之瞳锁定关天培。

“滋圃公!避炮!”林长东嘶吼着扑去。

“轰——!”

天崩地裂的巨响!炮弹精准命中指挥位,坚固的水泥护墙如同纸糊般被撕开!灼热气浪将林长东狠狠掀飞,后背撞上冰冷的炮身,喉头腥甜上涌。烟尘碎石如雨砸落。他挣扎抬头,看见关天培在亲兵搀扶下重新站起,半边银发被额角淌下的鲜血染红,却依旧怒目圆睁,死死盯着海面!而刚才扑救他的那名亲兵,腰部以上己化作一蓬血雾!

“开炮!”关天培的咆哮混着血沫,响彻云霄。他竟踉跄着扑到那门膛线炮旁,亲手扯动火绳!

“滋圃公!火药受潮,必炸!”林长东目眦欲裂。

关天培恍若未闻,染血的手指稳稳按在炮闩上,眼中是孤狼般的决绝:“长东,看好了——炮,是这么用的!” 他猛地拉绳!

“轰——!”膛线炮发出震天龙吟!旋转的锥头弹竟奇迹般穿透烟雾,狠狠凿进“布朗底号”侧舷!木屑纷飞,英舰一阵剧烈摇晃!这是虎门防线最后的怒吼!

战斗从正午杀至日暮。炮台残骸遍地,尸骸枕藉。关天培铁甲破碎,周身十余处创口汩汩冒血,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皮肉翻卷。他拄着卷刃的关刀,兀自挺立如松。最后的几十名亲兵围在他身边,刀口尽卷,人人带伤。

“孙立!”关天培嘶声唤来老仆,颤抖着解下腰间水师提督银印,塞入其怀中,“持此印……走!呈交祁督……不可落入敌手!”

老仆跪地痛哭:“大人!一起走!后山水门……”

“走!”关天培猛地挥刀虚劈,刀锋掠过老仆衣襟,“吾上不能报天恩,下不能养老母,死有余恨!汝归告吾妻子,但能孝事吾亲,吾目瞑矣!” 字字泣血,如杜鹃啼魂。

老仆踉跄奔下山坡,回望的刹那,永生噩梦:一枚开花弹尖啸着撞进炮台,正中关天培胸膛!硝烟散处,老将军竟依旧拄刀而立,双目圆睁,须发戟张,玄甲残袍在猎猎海风中如一面不倒的旗帜!涌上炮台的英军骇然止步,惊恐地看着这尊血染的“神像”,有人竟腿软跪倒!

“滋圃公——!”林长东的悲号被爆炸声淹没。一枚近失弹掀起巨浪,将他狠狠拍入冰冷刺骨的海水!咸涩的海水灌入口鼻,意识模糊前,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如血残阳下,靖远炮台上那尊永远挺立的剪影,以及英军战战兢兢为关天培遗体覆盖红毡的瞬间——侵略者用最昂贵的军礼,祭奠着他们无法征服的东方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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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长东在咸腥的海水中沉浮,炮弹激起的巨浪如同无形巨手,一次次将他摁入黑暗深渊。关天培挺立如生的最后身影,在混沌的水光中不断闪现、碎裂。当他被渔民拖上破烂舢板时,靖远炮台方向最后一声绝望的轰鸣撕破暮色——那是守军点燃药库自殉的绝响。

血月升上虎门。林长东躺在腥臭的渔舱里,怀中那枚“穆”字墨玉扳指硌得胸口生疼。它冰凉地提醒着:关天培的血,林维喜的命,沙角威远的陷落……所有牺牲,都成了紫禁城权谋棋局上轻飘飘的筹码。珠江口的风呜咽如泣,裹挟着老将军最后的遗言在浪尖翻滚——“吾目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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