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亲黄建国那场不欢而散的通话,像一把沉重的铁锤,彻底击碎了黄卫国心中最后一点虚幻的支撑。那根紧绷的弦,断了。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抽掉了脊梁的骆驼,轰然倒塌在精神的荒漠里。
从此,黄卫国彻底将自己的内心,用厚厚的、冰冷的铁皮,严丝合缝地封闭了起来。他不再向外张望,不再试图去说服任何人,更不再对这个喧嚣而陌生的世界,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变成了一只遍体鳞伤后,对整个世界都充满敌意的刺猬,竖起了身上每一根尖锐的刺,警惕地、甚至是恶意地,对抗着周围的一切。
《遁卦》九三爻辞曰:“系遁,有疾厉,畜臣妾吉。”这句爻辞,仿佛一个精准的预言,笼罩了黄卫国的生活。他被一种无形的、来自于整个环境的巨大绳索,牢牢地牵绊住了手脚和心灵。他想逃,却无处可逃;想前进,却寸步难行。只能进行一种被动的、身不由己的“退遁”,这种“系遁”,让他感到窒息般的痛苦。
他变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愤世嫉俗。在那个曾经让他挥洒汗水、引以为傲的车间里,他成了一个沉默的幽灵。除了发出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工作指令,他不再和任何人多说一句话。他的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冷冷地扫过每一个工友,让原本还算热闹的车间,变得鸦雀无声。人们都开始下意识地躲着他,生怕一不小心,就触碰到他那敏感而易爆的神经。
在工厂的集体食堂里,他永远是独自一人,端着饭盘,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当饭桌上的人们,兴高采烈地谈论着谁家的股票又涨了,谁又搞到了紧俏的“外汇券”,谁家的亲戚在南方做生意发了大财时,他会毫不掩饰地露出一脸的鄙夷和恶心。那是一种混杂着不屑和愤怒的复杂表情,仿佛在看一群分食腐肉的苍蝇。有时,他甚至会控制不住地冷哼一声,将手中的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然后在一片错愕的目光中,拂袖而去。
他成了整个红星厂里,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一个活在过去、与这个崭新时代为敌的“老顽固”。
这种与整个世界的决裂,让他的内心,迅速地积郁成疾。爻辞中的“有疾厉”,在他的身上,得到了最残酷的印证。他的精神状态,己经处在一种非常危险的边缘。
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一闭上眼睛,就是父亲在电话里那痛心疾首的怒吼,是工友们在背后鄙夷的议论,是赵卫东衣锦还乡时那刺眼的炫耀。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让他头痛欲裂。他食欲不振,原本壮硕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颧骨高高地凸起,眼窝深陷,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根随时都可能被风吹断的枯枝。
他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暴躁。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妻子李晓红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碗,他会为此大发雷霆,咆哮半天;邻居家的收音机声音稍微大了一点,他会冲出去,狠狠地砸对方的门。他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焦躁不安,充满了攻击性。
在他人生最灰暗、最苦闷、濒临崩溃的这段时期,唯一能给他带来一丝光亮和慰藉的,是他那小小的家庭。是妻子李晓红,那始终如一的、温柔而坚定的陪伴。
李晓红从不跟她争辩,也从不劝解他什么“要顺应时代”的大道理。她只是默默地,为他做着一切。在他失眠的夜里,她会端来一杯热牛奶,静静地陪他坐到天亮;在他发脾气的时候,她会等他吼完了,再走上前,轻轻地帮他抚平紧锁的眉头;在他吃不下饭的时候,她会变着花样,做一些他过去最爱吃的小菜,耐心地哄他吃下几口。
她的温柔,像一汪清澈的泉水,虽然无法熄灭他心中的熊熊烈火,却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他被灼伤的痛苦。而更重要的,是李晓红腹中,那个正在一天天悄然长大的、新的生命。
李晓红怀孕了。
这个消息,像一道穿透了层层乌云的、温暖的阳光,精准地照射进了黄卫国那颗早己被阴霾和冰冷层层包裹的内心。当他第一次从医生的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他那张许久没有过表情的脸上,竟然流下了两行滚烫的泪水。
从那天起,他有了一个新的、也是唯一的精神寄托。每当他将耳朵,轻轻地、虔诚地贴在妻子那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感受到那个小生命“咚咚、咚咚”的、强健有力的心跳时,他那颗因为愤懑、孤独和绝望而变得坚硬、冰冷的心,就会奇迹般地,柔软下来。那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最原始的感动和连接。
家庭,以及即将诞生的孩子,正如爻辞中所说的那样,“畜臣妾吉”,成为了他退守的、最后的堡垒。成为了他在这片波涛汹涌、随时都可能将他吞噬的时代浪潮中,唯一可以停靠的、温暖的港湾。他的一切行为,都有了新的意义和指向。
他将自己所有未能实现的理想,所有对这个世界的愤懑和不甘,都转化成了一种强烈的、几乎是偏执的期望,全部寄托在了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身上。
他开始疯狂地阅读各种育儿和教育书籍,尤其是关于天才培养的理论。他在心里,为自己的孩子,设计了一幅无比宏伟、也无比沉重的蓝图。
他不止一次地,在深夜里,对着妻子熟睡的脸庞,暗暗在心中发誓。
他一定要将自己的儿子——他坚信会是个儿子——培养成一个真正的、纯粹的科学家。像牛顿,像爱因斯坦那样,不食人间烟火,只与真理为伴。
要让他从小,就远离这个充满了铜臭味和肮脏交易的社会,要让他像生活在无菌的玻璃罩里一样,纯净无暇。他要让儿子的世界里,只有公式、定律、实验和星空,只有那些永恒不变的、最纯粹的科学和真理。
他要用自己的羽翼,倾尽自己的一切,为儿子,构建起一座远离尘嚣、金碧辉煌的象牙塔。他要让儿子,替他完成那个他己经无法完成的、高尚的梦想。
他并不知道,这种以爱为名的、强烈的控制欲和理想转嫁,将会给他的儿子,那个后来被取名为“黄明易”的孩子,带来怎样沉重而扭曲的人生枷锁。
此刻的他,只是沉浸在一种即将为人父的、混杂着狂热喜悦和巨大责任感的复杂情绪中,无法自拔。
黄家的第三代,那个将要承载着两代人理想与遗憾的孩子,他的故事,在这一刻,己经悄然拉开了沉重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