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坑洼的土路,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载着皇帝御辇和那几车“宝贝”的沉重车驾,如同陷在泥沼里的巨兽,艰难地向前蠕动。官道年久失修,车辙深陷,每一次颠簸都让辇驾上的林小凡感觉自己的骨头要被摇散架。他死死抓住扶手,胃里翻江倒海,那身华丽的金甲此刻成了刑具,每一次颠簸都硌得他生疼。
前方,仪仗队的“正步”早己在长途跋涉和路况折磨下溃不成军,彻底退化成了一种拖沓的、疲惫不堪的“拖步”。士兵们身上的甲胄沾满泥尘,失去了出发时的光亮,汗水浸透了内衬,在脸上冲刷出一道道污痕。队列松散变形,如同一条被抽掉了脊骨的蛇,歪歪扭扭地匍匐前进。偶尔有人试图维持一下队形,立刻引来一片低声的抱怨和推搡。那曾经试图模仿的“唰唰”声,彻底淹没在沉重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和车轴的吱呀声中。
军乐队的魔音也早己偃旗息鼓。乐手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嘴唇干裂,手指酸痛。唢呐歪在肩上,鼓槌有气无力地搭着鼓面,只有几个号角手还偶尔吹出几声有气无力的呜咽,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更添几分行军的萧索和荒诞。所谓的“提振士气”,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停——!” 一声带着火气的嘶哑命令从前军传来,不知是哪个被折磨疯了的低级将官。
庞大的队伍如同被抽掉了发条的玩具,稀里哗啦地下来。士兵们如蒙大赦,也顾不得什么队列军容,东倒西歪地瘫坐在尘土飞扬的路边。有人迫不及待地卸下头盔,露出被汗水浸透、黏着头发和灰尘的脑袋;有人大口灌着皮囊里浑浊的饮水;更多的人只是瘫在地上,贪婪地呼吸着,脸上写满了麻木的疲惫。
林小凡的辇驾也停了下来。他刚想松口气,一阵更加、更加霸道的香气猛地钻进鼻孔——辛辣、浓郁、带着牛油特有的厚重感!这味道瞬间盖过了汗臭、马粪和尘土的气息,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辇驾周围所有人的胃。
香气源头,就在辇驾后方不远。几个穿着油腻围裙的御膳房厨子,正围着一口巨大的行军锅忙活。锅下柴火烧得正旺,锅里红油翻滚,辣椒、花椒和各种香料在热浪中上下沉浮,散发出令人疯狂的霸道香气。正是林小凡心心念念的火锅底料!几块切得厚薄不均的羊肉、一些干瘪的菜叶,正在红油里沉沉浮浮。
“开饭喽!陛下的恩典!御制红汤锅子!每人一小勺汤,泡饼子吃!暖身子!” 一个胖厨子挥着大勺吆喝着,脸上油光锃亮,唾沫星子横飞。
这吆喝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点燃了士兵们饥饿的神经。短暂的寂静后,人群“轰”地一声炸开了锅。疲惫和麻木被强烈的食欲瞬间驱散,无数双眼睛冒着绿光,死死盯住那口翻滚着红油的大锅。
“我的!给我!”
“滚开!我先来的!”
“勺!勺子呢!”
饥饿的士兵们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疯狂地涌向那口大锅。秩序瞬间荡然无存。推搡、叫骂、争抢,场面混乱不堪。有人被挤得踉跄跌倒,有人为争抢一块漂浮的肉片大打出手。盛汤的木勺成了最紧俏的武器,在无数只手中抢夺传递。
“哎哟!烫死老子了!” 一个抢到热汤的士兵手一抖,滚烫的红油泼洒出来,溅到旁边同伴的脸上脖子上,顿时一片鬼哭狼嚎的惨叫。
“我的饼!谁踩了我的饼!”
“别挤!锅!锅要翻了!”
混乱中,几个挤在最前面的士兵身体失衡,重重地撞在支撑大锅的木架上。那临时搭建的架子本就不甚牢固,经此一撞,顿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猛地向一侧歪倒!
“小心!” 胖厨子目眦欲裂,伸手想扶,却哪里来得及。
轰隆!
巨大的行军锅连同里面滚沸的红油汤底,如同愤怒的火山般猛地倾覆!滚烫的、猩红的油汤混合着辣椒花椒,如同岩浆般泼洒开来!
“啊——!”
“烫!烫死我啦!”
“救命啊!”
惨叫声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十几个离得最近的士兵首当其冲,被滚烫的红油兜头盖脸浇下,的皮肤瞬间红肿起泡,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嚎叫。滚烫的油汤在地上蔓延,灼热的蒸汽腾起,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刺鼻的辛辣味和皮肉烧焦的恐怖气息。一片狼藉,如同人间地狱。
辇驾上的林小凡看得目瞪口呆,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当场吐出来。“造孽啊……我就想吃口热乎的,怎么搞成生化袭击现场了?!这杀伤力比瓦剌骑兵还猛!” 他脸色煞白,手指冰凉。
“废物!一群废物!” 王振尖利的咆哮如同毒蛇吐信,瞬间刺破了混乱的惨嚎。他策马冲了过来,脸色铁青,手中的马鞭劈头盖脸地就朝那几个吓傻了的厨子和维持秩序不力的低级军官抽去。“惊扰圣驾!糟蹋御赐!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来人!把这几个蠢货拖下去,重打三十军棍!不!五十!”
几个倒霉蛋被如狼似虎的亲兵拖了下去,很快,沉闷的军棍着肉声和压抑的惨哼便传了过来。混乱的场面在王振的血腥弹压下,终于被强行控制住。伤者被抬下去救治,地面被草草掩埋,但那股混合着辛辣与焦糊的诡异气味,却如同幽灵般萦绕不去,提醒着刚刚发生的惨剧。
队伍在一片死寂和压抑中再次启程。疲惫更深,士气更低,空气中弥漫着恐惧和怨气。林小凡缩在辇驾里,只觉得浑身发冷。“完了,这队伍还没见到瓦剌人,自己先被一锅火锅干残了十几个……王振这老阉货,下手是真狠。”
夕阳终于沉入了地平线,只留下漫天血红的晚霞,如同泼洒在天空的巨大伤口。疲惫至极的队伍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河滩地扎下营寨。篝火星星点点地燃起,驱散着深秋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营地中的低沉和怨怼。
林小凡被安置在营地中央最豪华的御帐里。王振亲自指挥着太监们铺上厚厚的地毯,搬来紫檀木的矮几和软榻,甚至点起了驱蚊的熏香。帐外是士兵们简陋的营帐和篝火,帐内却俨然是另一个世界。
他毫无胃口,只喝了点稀粥,便挥退了侍奉的太监。帐内烛火摇曳,映得他脸色阴晴不定。白日里士兵被滚油烫伤的凄厉惨叫,王振挥舞马鞭时狰狞的面孔,还有那弥漫不去的恐怖气味……一幕幕在他眼前反复闪现。
“这皇帝当的,真他妈不是人干的活儿……跑路!必须跑路!再待下去,没被瓦剌人砍死,也得被自己人坑死,或者被王振这老阴比吓死!”** 逃跑的念头从未如此刻般强烈。
他烦躁地站起身,在帐内踱步。目光扫过角落里那几个被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的大箱子——他的“宝贝”们。麻将……扑克……果酒……还有那个特制的“龙马桶”。看到马桶,他嘴角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白天那场由火锅引发的“生化灾难”又浮上心头。“算了,这玩意儿还是关键时刻再用吧,别再整出幺蛾子。”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矮几上一个不起眼的锦囊上。那是钱皇后硬塞给他的“护身符”。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解开系绳,倒出里面那个针脚歪歪扭扭、布料粗糙的小金龙布偶。金线绣的眼睛在烛光下显得有点呆滞,却莫名地让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丝。
他捏着那个丑丑的小布偶,指尖传来粗布的触感。眼前仿佛又看到钱皇后送行时那双含泪却强撑笑意的眼眸,听到她细声细气地说:“陛下…早些回来,妾身…学着给您做蛋糕……”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涌上鼻尖。在这个冰冷、危险、充满算计和血腥的陌生世界里,只有这小小的布偶和那个傻姑娘的期待,是唯一真实的暖意。
“妈的,矫情……”** 林小凡低骂一声,飞快地揉了揉发酸的鼻子,却小心翼翼地把那个丑布偶重新塞回锦囊,紧紧攥在手心里。仿佛握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
帐外,夜风呜咽着掠过空旷的河滩,吹得篝火明明灭灭。士兵们围坐在火堆旁,沉默地啃着干硬的饼子,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白日里的惨剧和军棍的闷响,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心头。低低的抱怨和咒骂声,在火堆与火堆之间隐秘地传递着。
“狗日的王太监,下手忒黑……”
“为了口热汤,差点把命搭上……”
“这仗,真他妈没法打……”
怨毒的目光,如同黑暗中闪烁的磷火,时不时地飘向营地中央那座灯火通明、守卫森严的御帐。那里面住着带来“御赐红汤”和五十军棍的根源。
而在御帐附近,一座守卫相对松懈的营帐角落里,几个白天侥幸没被烫伤、也没挨军棍的士兵,借着篝火的微光,鬼鬼祟祟地围拢在一起。地上铺着一块脏兮兮的油布,上面赫然摆放着一副……麻将牌!粗糙的竹骨牌面在火光下泛着油光。
“三条!”
“碰!”
“胡了!给钱给钱!快,铜板拿来!”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粗豪士兵兴奋地低吼,伸出沾满泥污的大手。
“妈的,手气真背!这个月的饷银又输光了!” 另一个瘦小的士兵哭丧着脸,不情不愿地掏出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嘿嘿,愿赌服输!再来一圈!老子要把输给王扒皮克扣的饷钱,都从牌桌上赢回来!”
骰子在破碗里骨碌碌转动,竹牌碰撞发出清脆又隐秘的声响,压低的争吵和赢钱的窃喜在小小的角落里发酵。白日里的恐惧和怨气,似乎在这方寸之间的赌局中找到了一个畸形的宣泄口。
不远处,一个负责巡夜的低级军官(正是白天喊停队伍的那位)抱着长枪靠在一辆辎重车旁,冷冷地看着那搓麻将的角落。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眼神里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麻木和讥诮。
夜更深了。河滩上的寒意渗入骨髓。林小凡蜷缩在御帐的软榻上,怀里紧紧攥着那个锦囊。帐外是死寂的营地,士兵的怨怼,赌徒的狂热,军官的冷漠,如同无声的暗流,在黑暗的河滩下汹涌奔腾。
“这队伍……人心都散了。” 一个清晰的认知,伴随着彻骨的寒意,攫住了他。他闭上眼,钱皇后温柔的笑脸和王振狰狞的鞭影在脑海中交替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