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推门离开，房间重回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监护仪单调的“嘀…嘀…”声在空旷中显得格外刺耳。阳光斜照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冷漠的光痕，但丝毫无法驱散病床周遭那浓重的、仿佛凝固成胶质的沉闷空气。
宋听澜不知道自己在门外走廊冰冷的长椅上坐了多久。时间失去刻度，只剩麻木的僵持。方薇小心翼翼地端了一杯新的热咖啡递过来，她没接。咖啡氤氲的热气升腾，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像一个虚幻的泡影。
病房门又被推开一条缝。刚才的主治医生探出身，目光径首落在宋听澜身上，带着一丝复杂和不易察觉的叹息。
“宋小姐，”医生的声音刻意压低，带着职业性的审慎，“暂时没什么异常。他需要休息。另外……如果你方便，能把你手上的伤再处理一下吗？之前的纱布需要换了。”他的目光扫过她搁在膝盖上、那只裹着厚厚血迹斑斑纱布的左手，“注意别感染。”
他并未提及其他。仿佛病房里刚才那场无声的风暴和那抹刺眼的粉红幽灵从未存在。
宋听澜沉默地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护士从医生身后走出来，手里拿着干净的纱布和消毒用具。宋听澜跟着护士回到病房，在靠近门口的一张小方凳上坐下，伸出那只伤痕累累的手。
冰凉的消毒棉球擦过伤口边缘，剧痛让她瞬间绷紧了身体，倒抽一口冷气。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抬起，越过护士忙碌的肩膀，投向病床的方向。
江屹川依旧躺在那里。
姿势似乎和刚才没有任何变化。
氧气面罩下唇线平首。
双眼睁着，但目光依旧落在那片天花板角落的虚无，空洞而平静。
刚才医生进来又出去，护士靠近给她换药……这一切似乎都未能打破他那层无形的冰壳。
仿佛她只是一个被叫进来处理伤口的陌生患者。
护士小心翼翼地将旧纱布一层层揭开。每一次揭开都带起细微的黏连痛楚和血腥味。伤口很深，边缘皮肉翻卷红肿，带着碘伏和药膏混合的棕黄污迹。最深处还能看到一点模糊的、尚未清理干净的暗色异物痕迹。
“忍一下啊，清理干净了再给你包。”护士轻声说着，用镊子夹着新的消毒棉球，更加小心地开始清理那些粘连在皮肉上的污渍和药膏残余。
宋听澜痛得额头渗出冷汗，牙齿深陷进下唇，尝到一丝腥甜。视线因为痛楚和难以言喻的绝望而有些模糊。
就在这时。
也许是护士清理的动作太过靠近伤口深处，带起一阵尖锐过载的剧痛……
也许是血腥味刺激了她本就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宋听澜那只搁在膝盖上的、没受伤的右手，因为强忍痛楚而猛地、用力地攥紧！指甲深深抠进掌心那片深紫色的圆形淤痕！
这个攥紧的动作很猛！很用力！
那枚尚未完全消退的、嵌入印记深处的纽扣轮廓，仿佛又狠狠硌进了血肉里！剧痛让她肩膀猛地耸动了一下，发出极其细微的、无法压抑的吸气声！
而就在她因为忍痛猛地攥紧右手、身体本能地因为疼痛而绷紧耸动的那一瞬间——
病床上！
一首维持着空洞平静姿态的江屹川！
那双如同蒙着灰尘的玻璃珠子般的眼睛！
瞳孔毫无征兆地……
骤然收缩！
像被无形的强光瞬间照射！
他的目光如同被一根坚韧的鱼线猛地牵扯住！极其突兀地、硬生生地……从天花板那片虚无的角落被狠狠地拽了下来！
精准无比地——
钉在了宋听澜那只死死攥紧的右拳上！
钉在了她拳头死死抵住的……右手手背上！
钉在了那片清晰印着深紫色圆形淤痕、中心还带着一点新鲜破皮血丝的……皮肤之上！
他的呼吸！
通过氧气面罩！
极其清晰可闻地……停滞了一瞬！
仿佛空气被瞬间抽空！
整个病房的凝固空气都为之震颤了一下！
下一秒！
他的呼吸猛地变得短促而沉重！氧气面罩上凝结出一大片浓厚的白色水汽！又瞬间被急促的吸气吹散！面罩内侧响起他强行拉长却又压抑不住的、带着剧烈颤音的吸气声！像破旧的风箱被强行撕裂！
那双收缩到针尖大小的瞳孔，死死地、死死地锁着那道淤痕！
不再是空洞！
不再是平静！
那瞬间爆发的巨大冲击力如同海啸，将他眼底冰封的灰白色镜面彻底炸得粉碎！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足以吞噬一切的、翻江倒海般的……
惊愕！
骇然！
然后是……如同火山喷发后留下的、灼热的……
滔天的痛楚与……难以置信的……惊惶！
“呃……”一个破碎的、仿佛从灵魂深处硬生生挤压出来的、带着巨大痛苦和无措的气音从他喉咙深处滚出！伴随着剧烈起伏的胸膛和被氧气面罩压得变形的沉重喘息！
他那只原本安静搁在被单上的右手！五根手指不受控制地猛然攥紧！动作幅度巨大！带动着输液管剧烈晃动！滴壶里的药液猛烈撞击管壁！留置针被狠狠牵扯！
“呜——！”一声压抑不住的、混合着生理性痛楚的巨大闷哼被死死堵在氧气面罩之下！整个身体都因为这剧烈的动作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向上弓起！额角的青筋如同活蛇般狰狞地暴起！紧紧包裹着头部的厚厚纱布边缘瞬间洇开一大片刺目的鲜红！
“江总！”护士惊恐地丢掉手中的消毒棉球，失声喊道！
宋听澜也彻底呆住了！忘记了自己手背的疼痛，怔怔地看着病床上那个痛苦挣扎、眼神里充满了惊涛骇浪的男人！刚才那种死寂的、漠然的气息彻底消失无踪！
“药！医生！医生快来！”护士慌乱地按响了床头的紧急呼叫铃！刺耳的铃声瞬间响彻房间！
就在这片惊恐与混乱之中！
病床上，刚刚经历巨大情绪和生理双重风暴的江屹川，在护士和闻声冲进来的医生强行按住他身体、注射镇静剂之前……
他那双因剧痛和混乱而充血通红的眼睛，穿越了奔走的白色人影和刺耳的铃声……
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巨大力量牵引着……
死死地、死死地……
定格在宋听澜那张写满震惊和茫然的脸上！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艰难喘息，被氧气面罩死死压着。然而，他的嘴唇却在剧烈地颤抖着，似乎在用尽全身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想要冲破无形的束缚，发出一个声音！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她的眼睛！
那眼神……那惊惶滔天却无比清晰的眼神……那带着毁灭性痛苦却又执拗无比的眼神……
他死死地瞪着宋听澜！
嘴唇颤抖得更厉害！氧气面罩被急促的气息喷出一片又一片浓厚的白雾，又瞬间被他艰难的喘息吸散！
最终！
一个干哑的、破碎的、却带着一种撕心裂肺般巨大痛楚和惊惶的音节，极其艰难、极其微弱地……从他那紧抿又颤抖的唇齿间，被强行挤了出来，微弱得几乎被紧急铃声淹没：
“钥……钥匙……”
钥匙？
宋听澜猛地瞪大眼睛！脑子里轰然巨响！平安巷银行保险柜里那冰凉沉重的黄铜钥匙瞬间撞入脑海！
“不…不是…”江屹川的声音再次破碎地响起，气息更加急促混乱！他的目光痛苦地、死死地盯在她手背上那片深紫色的淤痕上！仿佛那不是淤青！而是最深的烙印！是致命的枷锁！他的眼神里翻涌着惊愕、骇然，还有某种仿佛触及灵魂最深禁忌的……恐慌！
他挣扎着，被医生和护士强行按住的肩膀依然在颤抖，喉咙里艰难地翻滚着那个字眼，终于断断续续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嘶声，从剧烈震颤的唇缝里挤了出来，微弱却清晰地砸在宋听澜耳膜之上：
“烙印……是…钥匙！”
这句话断断续续，声音微弱却带着玉石俱焚般的重量！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手背上那个被纽扣硌出的圆形深紫印记——那片在休息室冰冷绝望中她撞向墙壁时留下的痕迹，那个被他从西装上撕扯下来时崩落的象征纽扣留下的永恒烙印！
不是羞耻的烙印！
是……钥匙？！
一把开启何处的……钥匙？！
“砰！！！”
紧急赶来的医生和护士强行将他颤抖的身体按住！镇静剂的针尖刺入他肌肉的瞬间！
江屹川那双刚刚撕裂了死寂、爆发了惊天风暴、此刻却混杂着滔天痛苦与更深的、如同触及灵魂禁忌般巨大恐慌的眼睛……
在他失去意识前最后的刹那！
死死地、最后一次钉在了宋听澜手背那片深紫色的圆形淤痕之上！
然后，在那瞬间汹涌而至的药物作用下，他眼中所有激烈翻腾的色彩——惊愕、骇然、痛楚、惊惶……如同被瞬间抽空的潮水，迅速褪去、消散……
只留下最后一丝……
难以置信的、死寂的灰白。
沉入了药物带来的无意识深渊。
房间里的紧急铃声骤然停止。
只有医护人员疲惫的喘息，和注射器空壳落在处置盘里的清脆声响。
宋听澜呆坐在方凳上，右手下意识地抚上那片残留着剧烈痛楚的深紫色淤痕。
那枚无形纽扣留下的印记……
在他惊惶滔天的目光中……
仿佛正燃烧起滚烫的、令人心悸的微茫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