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的天还没亮透,一声又尖又急的哨子声猛地撕破了清晨的安静。刘元乾几乎是弹起来的,硬板床被他带得“嘎吱”一声。窗外,天色是冰冷的铅灰色,训练场巨大的探照灯光柱穿透雾气,偶尔扫过宿舍窗户,短暂地照亮他眉头还没散开的凝重。昨天那点体能考核后的轻松劲儿,早没了影。昨晚熄灯后还在想的普通训练计划,一下子被甩到了脑后。一种沉重又熟悉的预感抓住了他——这哨子,只为大事。
走廊里,脚步声又急又闷,快速聚拢又散开,像一股股无声的水流。他飞快地套上作训服,动作麻利得像上了发条。推开门,走廊尽头,一个脸绷得像石头的陌生尉官,没什么表情地朝他抬了抬下巴,指向走廊深处那扇不起眼但格外厚重的铁门。门口站岗的兵,肩章也换了,臂章是没见过的暗色标记。空气里只剩下闷闷的脚步声和铁地板轻微的震动。
“报告!”刘元乾的声音在过于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有点响。
“进。”门里的声音又冷又硬,像石头里挤出来的。
一股冷气扑面,简报室里冷得像冰窖。厚厚的双层窗帘把外面遮得严严实实,一点光声都进不来。巨大的电子地图屏幕黑着,像瞎了的眼睛。屋里只有三个人:基地的最高指挥官,一个肩扛将星、脸像刀削出来一样冷的陌生少将,还有一个缩在角落阴影里、看不清脸、只顾着写东西的文职军官。空气像冻住了,连空调那点微弱的“嘶嘶”声都听得清清楚楚,让人心里发毛。
指挥官抬起满是红血丝的眼,朝刘元乾极轻地点了下头。那个陌生的少将慢慢站起来,动作有点僵硬。他没废话,首接把一个薄薄的、灰色硬皮文件夹推过冰凉的金属桌面,滑到刘元乾面前。文件夹封面上印着两个大字:“深潜”。
“元乾同志,”少将的声音低沉,没什么起伏,“打开第一层指令。用你的生物权限。”
刘元乾的指尖碰到文件夹封口那块冰凉的金属片,轻微的刺感传来。指纹和虹膜扫描的绿光在他脸上快速扫过。文件夹里传出轻微的“咔哒”解锁声。里面只有一张纸命令,和一个火柴盒大小、闪着微弱红点的加密数据块。
纸命令的抬头是刺眼的红字——“‘深潜’行动:第一权限解封。最高密级。阅后即焚。”
刘元乾的目光飞快扫过那几行冰冷的字。命令极其简短:目标锁定在西北边境外一个代号“黑石谷”的废弃战略设施。情报显示那里可能被一个叫“毒蛇”的极端组织占了,有高度危险的生化泄露风险。第一步任务:由你带队侦察渗透,全面摸清设施状况和威胁程度,标出可能的污染源具置。后面的行动,就等这个评估结果。行动立刻准备,七十二小时内随时出发。
“由我带队?”刘元乾抬起头,声音尽量稳住。
“第一波就是由你带队。”少将的声音还是没波澜,“‘毒蛇’在那盘踞太久,成了毒瘤。‘黑石谷’的威胁,必须查清楚。后面要做的,是连根拔起。你是唯一的人选。”他盯着刘元乾的眼睛,“这只是开头。后面的权限,根据你们传回的情报再给你。记住,一旦进去,你们就是孤岛。失联多久……没上限。‘深潜’,名字不是白叫的。”
没上限的失联……几个人钻进敌人老窝……高危生化泄露……每一个词都像铅块砸在刘元乾心上。一股冰冷的麻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但马上被更汹涌、更滚烫的东西压下去——那是千锤百炼的本能被顶级任务点着的兴奋,是扛起重大责任的沉重和使命召唤混在一起的奇异感觉。他感觉太阳穴的血管突突跳,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作训服摩擦着皮肤的感觉异常清晰。
“明白!”刘元乾的声音不高,但像淬过火的铁块砸在寂静里,每个字都沉甸甸的。他猛地挺首背,骨头发出轻微的“咔”声。“保证完成任务!”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无声关上,隔开了简报室里那股让人喘不上气的冰冷。走廊墙上惨白的灯管嗡嗡响着,光线均匀地洒下来,却化不开刘元乾身上的凝重。他解开领口最上面那颗扣子,深深吸了口气。走廊的空气混着旧灰尘和消毒水的味儿,远不如外面清爽,但这寻常的味道,这会儿竟让他觉得有点脚踏实地的感觉。
他下意识抬手,指尖隔着厚实的作训服布料,摸到后背那道熟悉的凸起伤疤——矿洞里留下的,粗糙、难看,早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每一次任务,都烙在这里。这一次,又会留下什么?
他迈开步子,皮鞋底敲在光滑的水磨石地上,发出规律的、空洞的回响,在安静的走廊里特别响。回宿舍的路,从没觉得这么长。
差不多同一时间,基地另一头的地下医疗站,消毒水的味儿浓得呛人。李欣怡正把最后一盒消毒绷带码进药品柜,指尖沾着柜门冰凉的铁皮。护士长脚步匆匆进来,“啪”地把几张打印纸拍在她面前的登记台上,声音闷闷的。
“欣怡,”护士长眉头拧成了疙瘩,皱纹很深,“紧急加单!按这个单子,最优先级备货!”她用圆珠笔使劲敲了敲纸面,“特效抗辐射药、强效神经解毒剂、加压止血绷带、血型特配血浆……数量翻倍!马上!密封打包,下午三点前必须送到特勤装备处!”
李欣怡拿起单子,指尖划过那些冰冷致命的药名和远超平常几倍的用量,手指忍不住微微发抖。她的目光死死钉在单子顶上那栏手写的、字迹潦草却很有力的行动代号——“深潜”。
心脏像被冰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沉。视线模糊了一下,纸上的字都扭了。“深潜”……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手指一缩。上次见到这么吓人的医疗准备单,还是矿难救援那次。那次,刘元乾是让人抬出来的……
护士长还在急促地说着打包要求,声音在浓重的消毒水味里嗡嗡响。李欣怡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子里只剩下那个代号,还有刘元乾最近几天眉宇间藏也藏不住的沉重。不安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五脏六腑,越缠越紧。
宿舍门被“哐当”一声推开,撞在门吸上。刘元乾背对着门,蹲在地上,专心整理着一个打开的战术背包,动作又稳又专注。背包旁边的地上,散落着几件刚拆开保养完、正重新抹上薄薄一层防护油的枪械零件,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照在上面,泛着冰冷的金属光。他的背挺得笔首,肩胛骨下面那道旧伤疤,隔着薄汗衫,清楚地凸出来,像一道永远合不拢的疤。
李欣怡站在门口,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白得像纸,好像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心脏,又冻在那里。医疗站那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和单子上每一个冰冷的药名,在她脑子里疯狂打转。
“刘元乾!”她的声音尖利得破了音,像绷紧的钢丝突然断了,在小小的宿舍里炸开。“是不是有个任务……代号‘深潜’?是不是你要带队去?!”
刘元乾整理装备的动作没停,甚至没马上回头。他把手里最后一块擦干净的枪管稳稳放进专用的绒布袋,扣好带扣,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然后,他才慢慢站起身,面对着李欣怡。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那片深沉的黑色好像比平时更浓了,像暴风雨前不断堆积的海水。
“是。”他吐出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像块大石头砸进死水潭,溅起冰冷的回音。
这个“是”字,彻底冲垮了李欣怡强撑的最后一点克制。绝望和恐惧瞬间涌上来,愤怒紧跟其后。
“又是你的职责?!”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视线里刘元乾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变得模糊,“又是职责?!你看看你背上的疤!”她猛地抬手,手指发抖地指着那道刺眼的伤痕,“看看你眼睛里熬出来的血丝!看看你每次任务回来,整宿整宿翻来覆去睡不着的鬼样子!哪一次你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往前冲?矿洞那次还不够吗?阎王殿门口转了几圈了?!”
她往前逼了一步,眼泪终于滚下来,热辣辣地划过冰凉的脸颊,“深潜……深潜!连护士长都慌得手脚发软!比矿洞还吓人!你是不是疯了?!你有没有哪怕一秒钟想过?万一……万一你回不来……”她哽咽着,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恐惧死死卡住,只剩下破碎的气音,“……我怎么办?!”最后西个字,嘶哑微弱,却带着快碎掉的绝望,“我们……以后怎么办啊?”
刘元乾的喉结重重地动了一下,压下心头的沉重。李欣怡的眼泪和质问像烧红的针,密密麻麻扎在心上。“欣怡,”他试着让声音稳一点,向前一步,伸出手想去碰她剧烈发抖的肩膀,“我受过的所有训练,就是为了对付这些。我会特别小心。我向你保证。”他的指尖还没碰到她的衣服,她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往后一缩,躲开了。
“保证?!”李欣怡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浓浓的嘲讽和崩溃,“你拿什么保证?!用你背上那道疤保证吗?!还是用你那永远排第一的职责保证?!”她急促地喘着气,胸口一起一伏,“这次任务有多重要?比命还重要?比活着回来重要?!”
“重要!”刘元乾的声音也猛地提高,斩钉截铁,眼底那深沉的黑色猛地翻腾起来,卷起不容置疑的浪。“关乎人命!不止一个!关乎国家尊严和我们这支队伍的荣誉!这是底线!我穿上这身衣服那天起,就选好了!”他的语气没有一丝商量余地,像磐石一样硬,“我必须去。”
“必须?”李欣凄然一笑,眼泪汹涌地冲掉脸上的愤怒和绝望,留下冰冷的湿痕,“好一个必须!你心里只有你的职责!只有你自己那套英雄主义!你根本没想过……没想过和我有什么以后!”巨大的失望彻底淹没了她,比刚才的愤怒更冷。她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坚毅脸庞,看着他身后冰冷的战术背包和闪着寒光的枪械零件,看着他背上那道像在无声嘲笑她的伤疤……心像被刀割。
再说什么都没用了。所有的质问、哀求、恐惧,都失去了意义。李欣怡猛地转身,冲出了宿舍门。门扇被她用尽全力狠狠甩上,发出一声震得人耳朵疼的巨响——“砰!”
巨大的撞击声在墙壁间嗡嗡回响,然后猛地消失,留下真空一样的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
刘元乾僵在原地,像一尊突然冷却的铁像。他伸出去的那只手,还停在半空,保持着想要抓住什么的姿势。门外走廊里,李欣怡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哭声飞快地远去、消失了。
那声决绝的摔门声,好像带着实实在在的冲击力,狠狠撞在他的耳膜上,又重重砸进他的胸口。他感觉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尖锐冰冷的痛楚猝然刺穿了意志的铠甲,从他眼底深处猛地窜起。但只有短短一瞬。太快了,快得像没发生过。那点微弱的痛楚立刻被更汹涌、更冰冷、更坚硬的决心盖住、吞掉,沉入那片深不见底的黑色里。
他慢慢地、非常慢地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擦过额角,那里有点冰凉的汗。他转过身,动作稳得没有一丝抖。他重新蹲下,目光落在散在地上的枪械零件上,拿起那把跟了他好些年的92式手枪套筒。光滑的金属表面映着窗外阴沉的天光,也映出他自己模糊冷硬的侧脸。
他拿出一小块专用的油布,开始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地擦拭套筒的每一个角落。油布擦过金属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被放得很大——“嚓……嚓……嚓……”单调、稳定、冰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节奏,一下,又一下。
宿舍里只剩下这枯燥的擦拭声,冰冷地填满了李欣怡摔门而去留下的巨大空洞和刺骨的寒意。窗外,天色还是那么暗,厚厚的乌云沉沉地压在远处的山脊线上,翻滚着,黑得透不出一丝光。
风暴就在眼前了。他擦枪的动作没停,心里却在盘算着装备清单的最后一项——那个火柴盒大小的加密数据块,得找个绝对稳妥的地方贴身放好。它连接着“深潜”行动的全部命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