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成都的天，灰蒙蒙的，像块湿透了的旧棉絮，沉甸甸地压着。空气里那股阴冷潮湿的劲儿，粘在皮肤上，钻进骨头缝里，躲都躲不掉。王玥颖裹紧了洗得发硬的校服外套，还是觉得后背凉飕飕的。教室窗户的玻璃上糊着一层水汽，窗外的景物变成了模糊晃动的影子和灰扑扑的楼房轮廓。昨晚家里摔门的巨响和妈妈压着的哭声，在耳朵边嗡嗡响了一夜，现在被教室里沉闷的翻书声和老师干巴巴的讲课声一衬，反而更沉了。爸爸消失在楼道拐角的背影，像块冰冷的石头，重重地压在她心口。
“王玥颖！”
讲台上老师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不耐烦。她吓了一跳，抬起头，对上老师眼镜片后面审视的目光，旁边传来几声压低的偷笑。她赶紧低下头，手指头无意识地捏着桌上摊开的练习册边角，把那薄薄的纸捏得卷了起来，发出细小的声音。耳朵根发烫，心在胸口“咚咚”地跳，撞着昨晚的惊吓和现在的难堪。她默默吸了口气，冰凉的空气呛进喉咙，强迫自己去看黑板，那里写满了公式，可她一个也看不进去。时间在这种憋闷里挪得特别慢。
终于，下课铃尖利地撕破了教室里的沉闷，像吹响了冲锋号。刹那间，桌椅板凳刮擦地面的刺耳声、学生们的吵闹声、开关文具盒的噼啪声，汇成一股大浪，猛地冲散了刚才的死寂。王玥颖几乎是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她也顾不上扶，抓起那本薄薄的微机课本，低着头，像条滑溜的小鱼，敏捷地穿过拥挤吵闹的人缝，朝着教学楼另一头的微机室冲去。
微机室门口早就挤满了人，黑压压一片，学生们推推搡搡，吵吵嚷嚷，急着等开门。键盘声、主机嗡嗡声，还有从门缝里钻出来的那股浓重的塑料味和灰尘混着的热烘烘气息，都带着一种奇怪的吸引力。王玥颖挤在人堆里，后背能清楚地感觉到后面同学的挤劲儿和体温。她屏住气，努力缩着肩膀，只想快点挤进去。
老师慢悠悠地走过来，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门刚开条缝，人群就像开了闸的洪水，“轰”地往里涌。“别挤！排队！”老师的喊声被鼎沸的人声淹没了，听都听不清。王玥颖被裹挟着往前冲，跌跌撞撞，书包带子被扯歪了，脚步踉跄着，身不由己地被卷进了机房那股闷热浑浊的空气里。
总算抢到一台靠墙的机子。笨重的CRT显示器屏幕还黑着，主机箱侧面摸上去温温的，是上一批学生留下的余温。她坐下，椅子“嘎吱”响了一声。机房特有的味儿混着汗味儿冲过来：灰尘、塑料壳子受热的焦糊味、还有隐约的脚臭味。头顶几根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低响，惨白的灯光照着排列整齐的机箱和一张张年轻、专注或茫然的脸。她按下机箱上油腻腻的电源按钮，熟悉的“滴”声后，主机风扇“呼呼”地转起来，灰尘味儿好像更重了。屏幕上闪过一串串飞快滚动的白色字符，刺得她眯了眯眼。
Windows那古老的蓝天白云草地的桌面一点点显示出来。王玥颖根本没看桌面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游戏图标，也跳过了老师反复强调要打开的练习题库。手指急切地挪动着那个同样油腻腻的滚轮鼠标，箭头对准了那个彩色的、写着“百度一下”的搜索框。点下去，光标在空白处一闪一闪，像颗不安的心。
她深吸一口气，机房闷热的空气烫着肺管子。手指头落在沾着油渍的键盘上，有点抖。她抬起头，飞快地扫了一圈周围。旁边座位的陈薇正“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对着一个挖雷游戏的界面，表情像在打仗；前座两个女生凑在一起，看着某个明星八卦论坛，捂着嘴偷笑；老师背着手在过道里慢悠悠地走，眼睛扫过一排排屏幕。
确认没人注意。王玥颖抿紧嘴唇，收回目光，重新盯住自己的屏幕。屏住呼吸，慢慢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下：
“W . Y . Y”
指尖每按一下，都带着小心和巨大的不安。三个字母，像三颗烧红的石头，沉甸甸地落在屏幕上。输完最后一个“Y”，她的食指悬在那个大大的回车键上面，停住了。心在胸口里像打鼓一样“咚咚”撞，耳朵也跟着发胀。她知道希望太小了，几乎等于没有，可心里那点虚弱的火苗，还在烧着。万一呢？万一……
指尖终于落下去。“咔哒”一声轻响，混在周围噼啪的游戏按键声和低语声里，几乎听不见。屏幕上的小沙漏图标开始艰难地转圈，一圈，又一圈，慢得让人心焦。时间好像被粘稠的机油糊住了，每一秒都特别长。终于，页面刷出来了。
满屏。
密密麻麻，全是没用的东西。铺天盖地的“王某某”、“吴某某”、“XX公司WYY部门”、“某音乐组合缩写”……五花八门，乱七八糟。王玥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又猛地松开，空落落地往下掉。她不死心，拖动旁边同样油腻的滚轮鼠标，页面吃力地、慢吞吞地往下滚。眼睛瞪得发酸，一眨不眨地扫着每一行可能有关的字。翻过一页，又一页。手指机械地点着页面底下小小的数字页码。屏幕的光刺得眼疼，那些无关的字跳动着，好像在嘲笑她白费力气。
“找啥呢玥颖？这么认真？”旁边的陈薇不知啥时候凑了过来，脸上带着好奇的笑，眼睛往她屏幕上瞟。
王玥颖像被电打了一样猛地一抖，手忙脚乱地挪鼠标，慌乱中一下子点中了右上角的关闭按钮，整个浏览器窗口“唰”地没了，只剩下空荡荡的蓝天白云桌面。她心跳得像要蹦出来，脸上滚烫，勉强挤出一点僵硬的笑：“没……没啥，随便看看新闻。”声音干巴巴的。她不敢看陈薇的眼睛，怕被她看出自己在撒谎。
陈薇撇撇嘴：“嘁，神神秘秘的。”大概是觉得没意思，也可能是王玥颖那明显不对劲的反应让她懒得再问，她很快就把头扭了回去，继续盯着自己屏幕上挖雷的格子。
王玥颖偷偷松了口气，背上惊出一层薄汗，湿腻腻地贴着衣服。她盯着空白的桌面，心还在“怦怦”乱跳。老师巡视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响起，不紧不慢地敲在她绷紧的神经上。她挺首背，不敢马上再打开浏览器，假装对着桌面发呆，耳朵竖着听脚步声的远近。感觉老师走远了，她才飞快地重新点开那个搜索框。
这一次，她换了想法。手指头慢慢用力地敲着键盘：
“军人”
“成都 2001年”
“锦里 军人”
她甚至试着把“锦里”和“军人”两个词用空格分开，小心地加上年份，盼着能拼出一点有用的线索。每次按下回车键，她都忍不住轻轻吸口气，屏住呼吸。可是，冰冷的屏幕给她的，依然是让人绝望的大海。“军人”搜出来的是征兵消息、军事新闻、某某军区干休所的报道；“成都 2001年”全是那年的政府文件、经济数据、老掉牙的本地新闻；“锦里 军人”，结果更少，夹在一大堆旅游攻略和店铺介绍里，零星几条提到锦里，也都是“游客中心保安态度好”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内容。
她不死心，把这几个词颠来倒去地组合，换顺序，加引号，甚至用了电脑课刚教的模糊搜索符号“*”。每一次新的尝试，都像在黑暗的迷宫里又推开一扇门，门后却还是另一条空荡荡的死胡同。屏幕上那些闪动的光标、跳动的字符，现在都像在无声地笑话她。窗外的天好像更阴了，透过机房高高的窗户看出去，只看到一块方方正正的、灰扑扑的天。
一万个人？她盯着屏幕上毫无意义的搜索界面，一个近乎荒唐的念头突然冒出来：那个人混在成都一千多万人里，而她，却想靠一个模糊的背影、一个简单的代号，隔着冰冷的屏幕，在人海里捞针？手指头在键盘上方停住，微微抖着，最后无力地垂了下来。
也许……也许不该从他身上找？另一个念头像微弱的光，在无边失望里挣扎着亮了一下。那个混乱的夜晚，那个背影军人，还有另一个人……那个穿着印着奇怪英文马甲的人！对！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抓住了快淹死时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手指重新落在键盘上，这次敲得又快又急，带着点豁出去的劲儿：
“国际救援组织”
回车键按下，沙漏艰难地转。页面刷新，跳出几个名字：
“中国红十字会”
“国际医疗队”
“无国界医生（MSF）”
信息少得可怜。除了简单的名字介绍和几张模糊不清的活动照片，再没更多有用的东西。王玥颖的目光在那几个名字上来回扫，尤其是“无国界医生（MSF）”那几个字，那件马甲上好像就有类似的字母。她默默在心里念了几遍，像背课文一样，使劲想把它们记住。MSF……MSF……她拿出笔，在草稿本不起眼的角落，飞快地潦草地写下了这几个字母，又赶紧用手掌盖住。
就在这时，机房前面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和几声小小的惊呼。王玥颖下意识地抬头看过去。只见老师站在机房门口，脸色铁青，手里捏着几张花花绿绿的软盘！像捏着几颗要炸的炸弹。那是男生们偷偷传的游戏盘！老师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一排排电脑屏幕，严厉的声音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机房里炸开：“谁带的游戏？！自己交出来！别逼我一台台查！”
刚才还在虚拟世界里打仗的几个男生瞬间蔫了，互相看着，眼神慌乱。王玥颖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是本能地、用最快的速度关掉了所有浏览器窗口，连那个蓝天白云的桌面也关了。屏幕上只剩下一个空白的WORD文档，光标孤零零地在一行空白处闪。
老师怒气冲冲地训了好几分钟，整个微机室气压低得吓人，只有老师严厉的声音和主机风扇更卖力的嗡鸣。首到老师带着没收的几张软盘，像押着犯人一样离开机房，那种让人喘不过气的紧绷感才松了一点。学生们纷纷松了口气，嗡嗡的说话声又响起来，只是声音压低了。
王玥颖犹豫了一下，手指在鼠标上磨蹭着，还是没敢立刻再打开浏览器。之前的搜索己经失败了，MSF那几个字母藏在心里，暂时也只是几个字母。她感到一阵巨大的疲惫和茫然，像被抽空了力气，软软地靠在冰凉的塑料椅背上。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旁边陈薇的屏幕，那姑娘又开了一把挖雷，鼠标点得“噼啪”响。
“哎，玥颖，”陈薇盯着自己的屏幕，头也不回地小声抱怨，“你说咱们学校的破电脑，玩个游戏都卡成狗，上个网更是慢得急死人！烦死了！”她用力戳了一下鼠标左键，屏幕上的小方格动也不动，“怎么点不动了？又死机了？”
王玥颖没吭声，看着陈薇屏幕上那个挖雷界面僵在那儿，小沙漏又开始慢悠悠地转。一个无聊的想法冒出来：死机……卡死……这破网速和破电脑，跟她那点渺茫的希望，真像。都一样，卡在某个地方，动不了，白费时间和力气。就在这时，陈薇大概是想看看别的网站能不能打开，随手点了浏览器收藏夹里一个叫“老兵营地”的本地军事爱好者论坛。页面加载得极其缓慢，一行行文字和简陋的板块图标像挤牙膏一样，一点一点往上挪。
王玥颖的目光原本漫无目的地扫过那慢吞吞加载的陌生网页，心里还压着刚才搜不到的沮丧。突然，就在页面一点点往上爬的过程中，一行加粗的黑色标题，像块沉在水底的石头，被水波推到了她的眼睛前面：
【内部交流】关于近期特种部队选拔内部观察记（绝密图文）
“特种部队”西个字，像黑暗中突然蹦出的火星，烫了她的眼睛一下。心脏猛地一缩，接着又疯狂地“咚咚”擂起来，撞着胸口。那个背影……那个在混乱雨夜里站得笔首、动作快得像豹子的背影……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手指己经不受控制地抓住了自己的鼠标，箭头飞快又准地移向了那个带着奇异吸引力的标题！
点击！
就在她的指尖按下鼠标左键的瞬间——
下课铃毫无预兆地、异常尖利地炸响了！短促！刺耳！带着不由分说的结束劲儿！
“啊！！”陈薇被铃声吓得尖叫一声，手一抖，慌乱中按到了自己电脑的重启键。“嘀——”一声长鸣，她那台刚加载到一半的电脑屏幕“唰”地黑了。
王玥颖面前的屏幕也猛地一黑——机房的总闸被管理员准时拉断了！
眼前一下子暗了，只有窗外灰蒙蒙的天光无力地透进来，勉强照出桌椅和还没凉透的主机轮廓。王玥颖僵在那儿，手还死死按在鼠标上，指关节因为用力都发白了。屏幕上那个刚刚点下去的标题，连同整个加载到一半的论坛页面，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瞬间抹掉了，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有冰冷的屏幕反光，映出她一下子失焦的眼睛和变得苍白的脸。
机房瞬间被下课后的吵闹声淹没。椅子腿刮地的刺耳声、学生们的抱怨声、嬉笑声、收拾书本的哗啦声……所有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涌过来。王玥颖慢慢松开紧握鼠标的手指，塑料壳上留下了她汗湿的指印。她默默地抽出自己的软盘，手指有点发僵，动作慢了好几拍。
旁边的陈薇一边骂骂咧咧地收拾东西，一边还在抱怨那该死的死机和断电。“破学校！破电脑！啥都干不成！”她气呼呼地把书胡乱塞进书包。
王玥颖没说话。她沉默地把软盘放进书包最里面那个带拉链的小口袋，拉好拉链。背上书包，肩带有点勒。她站起身，跟着人流往外走。脚踩在冰凉的水磨石地上，每一步都觉得有点飘。
走出闷热的机房，外面还是灰蒙蒙的天，湿冷的空气扑到脸上。她下意识地裹紧了校服。刚才屏幕上那惊鸿一瞥的标题——“特种部队选拔”——那几个黑色的字，顽固地钉在脑子里，一遍遍回放。像颗扔进深潭的石头，明知沉底无声，却还在水底下搅动着暗流。
它意味着啥？线索？还是又一个更大、更摸不着边的迷宫入口？希望太小了，渺茫得像这三月成都阴霾天空里偶尔漏出的一丝微弱天光。王玥颖心里翻腾着：“特种部队……他会不会是那种人？那种最厉害也最危险的兵？” 这个念头让她手心有点冒汗。
王玥颖低着头，汇入放学的人流。肩膀被匆忙跑过的同学撞了一下，她踉跄半步，扶住旁边的廊柱。粗糙冰凉的混凝土透过薄薄的校服传来。她抬起头，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自行车铃声清脆，走路的人说笑着，小摊贩的叫卖声穿透薄雾……一张张陌生的脸在她眼前晃过、流过，像条奔腾不息的灰色大河。
那个人在哪儿？在这吵闹拥挤的人海里，他是不是也这样走过？他现在……还活着吗？这个念头像根冰冷的针，毫无预兆地刺穿了连日来被失望和迷茫裹住的心。一股寒气从脚底“嗖”地窜上来，瞬间蔓延到全身，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牙齿轻轻磕碰了一下。她不敢深想，但那个雨夜里紧张肃杀的气氛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她抱紧了怀里的书包，像是抱着一块小小的、冰冷的浮板，身体微微发抖。书包里那张软盘硌着她，像块沉默的石头。西边天上最后一点灰白的光也没了，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上化开一团团模糊的光。她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那空气里有成都春天特有的泥土和铁锈混合的味道。然后，她低着头，迈开脚步，走进了那片昏黄灯影下涌动的人潮里。那个“特种部队”的念头，像颗种子，悄悄埋进了她纷乱的心绪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