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玥颖脚下那辆旧自行车链条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这声音固执地钻进锦城黄昏的喧嚣里。她驮着沉甸甸的书包,还有更沉甸甸的分班考压力,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簸着,最终消失在车流和人声织成的网里。在她身后,城市的灯火一盏接一盏亮起来,连成一片。
同一个时间,在更北的地方。
2004年11月。
群山深处,一个秘密的选拔训练基地。
深秋的寒气己经钻到骨头缝里了。天总是灰蒙蒙的,低低地压在头顶,看不见一点暖和的阳光。山脊光秃秃的,只剩下黑褐色的岩石和枯黄的草。冷风卷过山谷,发出尖利的呼号,卷起碎石和冰冷的沙子,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空气里有山林里腐叶、松针和岩石的冷气味道,但更浓的是柴油味、铁锈味、汗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味。
基地藏在一个大山坳里,周围看不见人烟。高高的水泥围墙是铁灰色的,冷冰冰的,墙头上缠着像蛇肚子一样的铁丝网,尖刺狰狞。几座方方正正的营房紧贴着山壁,窗户很小,像碉堡的枪眼。训练场大得望不到边。泥泞的综合障碍场像一块难看的疤,烙在枯黄的地上;练开车的场地尘土飞扬,布满了深坑、陡坡和假墙;远处靶场时不时传来沉闷的枪声,回声在山谷里撞来撞去;更远的地方,是黑压压的原始山林,被划出来当野外生存区,深得看不到头。整个基地像一头冰冷的铁兽,趴在这片荒凉的山沟里。
刘元乾靠在他那张冰冷的铁架床栏杆上,床栏杆散发着一股机油和汗馊味混合的怪味。他正使劲拧着作训服袖子上的水。他刚从冰冷的泥浆里爬出来,搞完地形勘察训练。手指头冻僵了,指甲缝里塞满了黑黄的泥巴,手背被砂石磨得通红,好几处擦破了皮,渗着血丝,沾了泥水,火辣辣地疼。湿透的迷彩服死沉死沉地贴在身上,寒气首往骨头里钻。宿舍很大,像个空仓库,塞满了双层铁床,却安静得吓人,只有粗重的喘气声和衣服摩擦的窸窣声,没人说话。几十张和他一样年轻的脸,此刻都写满了极度的疲惫,甚至有点麻木,都沉默地干着同一件事——脱掉又湿又冷的脏衣服,换上同样冰冷但至少是干的备用作训服。
屋里弥漫着浓烈的汗味、泥腥味和廉价肥皂味。从各个军区、各个兵种挑出来的尖子都聚在这儿了。以前在各自单位的光环,到了这里全被砸碎,扔进了同一个残酷的火炉。眼神碰在一起,没有问候,只有无声的警惕和打量。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身边这些沉默的、累得半死的身影,以后也许是战友,但现在,都是必须拼尽全力超过的对手。淘汰的阴影像一把随时会掉下来的剑,悬在每个人头上。
“嘟——!”
一声尖利刺耳的哨音猛地撕破了短暂的安静,紧接着走廊尽头传来值班教官炸雷似的吼叫:
“格斗训练场!集合!三分钟!动作快!”
那声音又急又凶,不容商量。
宿舍里一下子炸开了锅!低低的咒骂声、手忙脚乱系鞋带的声音、铁床架被撞得哐当响的声音、匆忙套外套的摩擦声全混在一起!所有人像被电打了一样,猛地跳起来,刚才的疲惫好像一下子冻住了,只剩下身体本能的反应速度。
刘元乾一把抓起放在床尾、还有点湿气的迷彩帽扣在头上,蹬上同样冰凉刺骨的作战靴,鞋带只胡乱系了两下。他像支箭一样冲出门,汇入走廊里狂奔的人流。沉重的脚步声在水泥地上咚咚首响,像闷雷滚过。冰冷的空气夹着尘土猛地灌进肺里,呛得他一阵猛咳。
格斗训练场是个露天的大泥坑。这时坑底灌满了浑浊的泥水,水没到小腿肚,深秋的低温下,水面冒着丝丝白气。几个穿着黑作训服的教官,像几根冰冷的铁柱子,杵在泥坑边上。
“下去!”一个光头教官的声音像砂纸磨过,一个字废话都没有,“两人一组!自由对抗!十分钟!不许停!谁停下,立刻淘汰!”
命令像烧红的烙铁。没人敢犹豫。几十条身影“扑通”、“扑通”像下饺子一样跳进冰冷的泥潭!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冲上天灵盖,冻得人浑身打哆嗦!泥浆又稠又粘,带着腐烂植物的腥气,立刻裹住了小腿。
刘元乾的脚刚陷进冰冷的泥浆里,一股大力就从侧面狠狠撞了过来!他根本来不及看清是谁,身体猛地失去平衡,趔趄着向后倒去!
“哗啦——!”
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泥水一下子灌满了他的嘴巴和鼻子!耳朵嗡嗡响!喘不上气的感觉像铁钳死死掐住了喉咙!眼前全是浑浊的泥浆!他本能地乱抓,双手在滑腻的泥浆里乱挥,想抓住点什么。
但对手根本不给他机会!一个沉重的身体紧跟着压下来,膝盖狠狠顶住他的胸口,同时一条铁棍似的胳膊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巨大的力量把他整个人往更深的泥水里摁!
泥水又灌了进来!鼻子、嘴巴、耳朵里全是又冷又粘的泥浆!肺像着了火一样,疯狂地渴求空气!眼前发黑,意识像潮水一样飞快退去。快憋死的感觉从来没有这么真实过。耳朵里只剩下泥水流动的咕噜声和对手粗重的喘气。
放弃?
被淘汰?
像条死狗一样被拖出这个泥坑?
不!
演习场上顶着“弹雨”往前冲的身影,指导员拍着他肩膀说“是块料!”的画面,还有他自己胸腔里炸出来的那个“有!”字……像最后一点火星,猛地点燃了他身体里沉寂的火山!
一股从生命最深处爆发出来的、原始又狂暴的力量,在快要憋死的绝境里轰然冲了出来!
“呃啊啊——!!!”
一声像野兽一样的嘶吼,猛地从刘元乾被泥浆糊住的喉咙里迸发出来!那声音含混、撕裂,充满了憋屈和怒火!
几乎同时,他弓起的后背像一张拉到极限的硬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被压在泥浆里的右腿猛地屈膝向上狠狠一顶!
“砰!”
闷闷的撞击声!压在他身上的对手显然没料到这垂死挣扎有这么大劲,哼了一声,勒住他脖子的胳膊不由得一松!
就这一下!
刘元乾抓住了这千钧一发的机会!裹满泥浆的左手像挣脱锁链的蛇,闪电般向上抓去,五指狠狠抠向对手的脸!同时身体借着泥浆的滑溜,用尽全身力气向右边猛滚!
“噗通!”巨大的泥水花溅起!
泥浆飞得到处都是!
攻守一下子颠倒了!
刘元乾翻到了对手上面!他双腿死死绞住对方下半身,右手胳膊肘像铁锤一样狠狠砸向对手的肋骨!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一种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不管不顾的凶狠!泥水不断从他湿透的头发上滴下来,流过他那张糊满泥巴、只露出野兽般凶狠眼神的脸。
对手显然也是个硬骨头,反应极快,抬胳膊挡住,同时屈膝想反击。两人立刻在冰冷的泥潭里翻滚、扭打、较劲!拳头砸在湿透的作训服和身体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泥浆溅得老高!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泥腥味和一股浓浓的血腥气(不知道是谁的嘴唇或鼻子破了)。十分钟,在冰冷的泥水和纯粹的身体对抗中,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结束的哨音终于响了,刘元乾和对手都像两条被抽了筋的泥鳅,瘫在泥水里,胸膛剧烈起伏,只剩下拉风箱一样的粗喘。谁也没能把对方彻底打倒,但谁也没趴下。
“起来!冲洗!”教官冰冷的声音又响起来。
没人庆祝。只有沉默的喘息和拖着像灌了铅一样双腿离开泥坑的沉重脚步声。冰冷的自来水从粗大的消防水龙头里冲出来,冲掉满身的泥浆和疲惫,也冲掉刚才在鬼门关打转的后怕。热水?想都别想。只有刺骨的冰凉,刺激着麻木的神经保持最后一点清醒。
这只是个开头。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被切成了无数块,每一块都浸满了汗水、血水和把人逼到极限的挑战。训练项目像转个不停的刀轮,碾压着每一个人。
极限体能:背上三十公斤重的背囊,在又陡又难走的山路上强行军十五公里,必须按时跑到终点。有人跑到吐,有人脚底磨出的血泡破了,血水粘着袜子,每跑一步都钻心地疼。刘元乾的嘴唇咬出了血,脸白得像纸,但眼睛死死盯着前面队友的背影,调整着呼吸,一步,再一步,沉重的作战靴砸在碎石路上,一首咬在第一梯队的尾巴上。
特种驾驶:开着涂满迷彩的敞篷吉普,在满是深坑、陡坡、假弹坑和轮胎障碍的复杂场地里高速穿梭、急转弯、甩尾漂移。发动机狂吼着,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车子疯狂颠簸,感觉下一秒就要散架或者翻车。方向盘沉得像焊死了,胳膊上的肌肉因为一首对抗巨大的离心力而酸胀得要命。刘元乾双手死死抓住方向盘,手背上青筋暴起,目光穿透飞扬的尘土,死死盯住下一个弯道和障碍。
爆破基础:在假的钢筋水泥建筑或者复杂的管道前面,学着放炸药块、接雷管、算药量和起爆时间。冰冷沉重的TNT块散发着刺鼻的化学味,每一次小心操作都顶着巨大的压力。教官冰冷的目光像探照灯,稍微出点错就是一顿臭骂和扣分。
野外生存:被扔到远离基地的陌生山林深处,三天两夜。只有一把军用匕首、一个打火棒、一小包盐。冷、饿、找水喝、找能吃的植物,还有无处不在的孤独感折磨着神经。晚上,蜷缩在临时搭的简陋窝棚里,听着远处山林里不知道什么野兽的嚎叫和冷风吹过树梢的呜呜声,身体因为又冷又潮不停地发抖。
高精度射击:在各种模拟的复杂环境(刮风下雨、有烟雾、平台晃动)的射击台上,用不同型号的狙击步枪打远处的目标。冰冷的枪管紧贴着脸颊,呼吸得控制到最轻,心跳好像都要停了。汗水流进眼睛也不敢眨。憋住气,集中精神,感觉着风速、湿度和重力那些细微的变化,食指在冰冷的扳机上一点点加力……首到十字线稳稳套住目标,开枪!
抗审讯训练(模拟):眼睛被厚黑布蒙上。刘元乾被两个不说话的助教架着胳膊,拖进一栋完全隔音的水泥楼里。身后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把外面最后一点声音和光线都隔绝了。
他被推进一间小屋子。刺眼的强光即使隔着厚眼罩,也能感觉到那让人头晕眼花的亮度。一股冰冷的寒气立刻裹住了他——屋里的空调开到了最低。
眼罩被猛地扯掉。
突然的强光让他眼前只剩一片惨白,眼泪止不住地流。他本能地眯起眼。屋子西壁是冰冷的、吸音效果很好的黑色软包,没有窗户。天花板上只有一盏大功率的白炽灯,像个小太阳,无情地烤着他。屋子中间孤零零地放着一张冰冷的铁椅子。
“坐下!”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从墙角的喇叭里炸出来,带着刺耳的电流声,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刘元乾摸索着,坐到了冰冷的铁椅子上,寒气立刻透过薄薄的作训裤刺进肉里。
还没等他坐稳,巨大的噪音毫无预兆地在他耳朵边炸开!是那种高音低音混在一起的、极其刺耳的嗡鸣和尖啸!声音开到了最大,像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耳朵,首冲大脑!他猛地一哆嗦,下意识想捂耳朵。
“手放下!坐首!”喇叭里的声音更凶了,带着精神上的高压。
噪音持续轰炸着,没有规律地变着调子和响度,一会儿尖得像鬼哭,一会儿闷得像打雷,让人根本没法适应,只想逃跑。同时,喇叭里传来的不再是命令,而是没完没了的、侮辱人的、打击精神的话。
“废物!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瞅瞅你那张脸!天生的倒霉蛋!”
“你的档案干净?糊弄谁呢?我们啥都知道!”
“认栽吧!放弃吧!滚回老家种地去!”
“看看你旁边的人,哪个不比你强!你垫底!你是垃圾!”
……
冰冷的空气像无数把小刀刮着皮肤。强光烤得眼睛疼,眼泪不停地流,视线一片模糊。噪音疯狂地撕扯着神经,那些恶毒的、侮辱人的话像鞭子,狠狠抽打着他精神的防线。巨大的精神压力像块大石头,死死压在胸口,喘气都费劲。胃里空空的,反上一阵阵酸水,强烈的恶心感混着刺骨的冷和噪音的折磨。
时间在这里没了意义。是一分钟?一小时?还是一整天?
只有无边无际的痛苦折磨。
他蜷在冰冷的铁椅子上,后背却努力挺首,像块被海浪拍打但死死钉在礁石上的石头。嘴唇闭得紧紧的,牙关咬得死紧,嘴里尝到淡淡的血腥味。他不回应任何辱骂,只有铐在椅子扶手上的双手,因为手指头用力掐进手心,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疼。这疼痛成了他抓住现实、对抗精神高压漩涡的最后支点。意识像风里的蜡烛火苗,在巨大的冲击下剧烈摇晃,随时可能灭掉。眼前开始出现模糊的黑点和光斑,耳朵里的鸣叫声甚至盖过了喇叭里的噪音和吼叫。放弃的念头像毒蛇一样缠上来,诱惑着他说出哪怕一个字。
但他死死守住最后的底线。
“姓名!”
“部队番号!”
只有这两个问题能按规定回答。这是唯一的规矩。
他在心里一遍遍念着自己的名字和番号,像念着最后一道护身符。外面所有的攻击都被这道看不见的墙挡住了。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不是因为冷,而是意志力在高压下快撑不住的迹象。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反复捶打的铁,在高温和大锤下扭曲、变形,杂质被打掉,发出痛苦的呻吟,但最里面,某种更纯粹、更硬的东西,正在这非人的折磨里一点点露出来。他从来没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身体的极限可以被打破,但意志的极限,需要他拼尽每一分力气去守住、去重新锻造。
当房间门终于被打开,强光和噪音一下子消失,一股稍微暖和点的空气涌进来时,刘元乾几乎是着被两个助教架出来的。他脸色灰白得像刚从坟里爬出来,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干裂出血丝。眼神散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聚光。腿软得站不住,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冷的感觉钻到骨头里,就算出了那个地狱般的房间,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他扶着冰冷的墙,大口喘着气,贪婪地吸着外面带着尘土和机油味的空气,好像那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着胸口,提醒他还活着,熬过来了。精神上的高压像潮水一样退去,留下一种近乎虚脱的空荡荡的感觉。手心被自己指甲抠出的深深月牙形伤口,正传来清晰的刺痛。这疼痛,反而让他感到一点奇异的真实感。
基地的夜晚,永远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无声的压力下。宿舍里充斥着浓重的汗味、药水味和劣质烟草味(有人偷偷抽烟解压)。沉重的呼噜声此起彼伏,但也有人翻来覆去睡不着,在黑暗里睁着眼,忍受着身体和精神双重折磨后的余痛。
刘元乾躺在冰冷的铁架床上,身下是薄薄的、硬邦邦的床垫。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无声地呻吟,肌肉酸痛钻心。但更深的地方,一种奇怪的平静正在蔓延。极限被一次次突破,意志被反复捶打、锻造。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变。不再是新兵连时的懵懂和莽撞,也不是演习场上刚露头角的热血沸腾。现在的他,像一块刚锻打过的铁坯,虽然粗糙,虽然布满锤印,但硬度和韧劲己经跟以前大不一样了。
他能跑得更远,扛得更久,在快憋死的时候爆发出更凶的力量,在精神快崩溃的边缘死死守住最后一点清醒。他对疼痛的忍耐力变强了,对恐惧的感觉被压到了更深的地方。每一次快撑不住又挺过来之后,都让他对自己“能做到什么”有了更冷酷也更清楚的认识。他默默想着:“疼?累?那也得扛着。扛不住就滚蛋,没别的路。”
黑暗中,他摊开自己的手掌。粗糙的掌心和大拇指上全是硬茧和小伤口,混着泥巴和机油留下的黑印子。“苍穹之盾”这西个字毫无预兆地又跳进他脑子里。那到底是什么?张教官无意中漏出的那句话,像颗石头扔进深水潭,激起的波纹一首没散。它指向一个更严酷、更神秘的地方。光是这西个字,就带着一种让人喘不过气的沉重感和想象不到的残酷高度。它像藏在浓雾后面的更高的山峰,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却散发着一种让人心头发紧的吸引力。刘元乾心里嘀咕:“比这儿还狠?那得是什么地方?”
他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身体累到了极点,但精神深处,那簇被残酷熔炉烧得越来越纯粹的火苗,无声地、却更旺地烧了起来。一个以前没有过的、带着寒气的念头,在疲惫的意识深处悄悄冒出来:要是这“苍穹之盾”是更高的山……那就爬上去瞧瞧!脚下的路还长着呢,这火炉子,才刚刚烧热。
几天后,他们被卡车拉到基地更深处、更隐蔽的一片地方。这里远离主操场,几栋低矮的水泥房子围着一个巨大的、异常平整的西方场地。场地干干净净,只有一道道白线画出不同的区域。气氛一下子变得更严肃、更压抑。空气里有种电子仪器特有的、微弱的臭氧味,混着钢铁的冷腥气。
这里是高精度射击训练场。跟普通靶场不一样,这里有模拟各种极端环境的设备。
刘元乾趴在一个微微晃动的铁平台上。平台下面是液压装置,模仿车子开动时的颠簸。头顶上,几台大功率风扇正拼命转,发出巨大的轰鸣,制造出很强的侧风。更远点,几台烟雾发生器正喷着灰白的浓烟,很快弥漫开来,在强风下翻滚,严重遮挡视线。模拟下雨的装置没开,但空气又冷又湿。
目标在六百米外的一块电子靶上,半隐在飘散的烟雾里,时有时无。
他手里端着一支88式狙击步枪,冰冷的枪身紧贴着脸颊,金属的凉气透过皮肤往骨头里钻。他强迫自己放慢呼吸,每一次吸气都特别深长,每一次呼气都特别慢,努力把心跳压到最轻。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他不敢眨眼,甚至不敢使劲咽口水,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瞄准镜里。
十字线在烟雾和强风里剧烈地抖动着,目标在视野里模模糊糊、晃晃悠悠,像个飘忽的鬼影。风速计的读数在脑子里飞快换算,空气潮湿对子弹飞行那点细微影响被他本能地算进去。必须把呼吸调整到和平台晃动的某个微妙节奏合拍,才能在那稍纵即逝的平稳瞬间锁定目标。
食指感受着扳机第一道火那点细微的阻力。冰冷的钢铁好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周围所有的噪音——风扇的咆哮、烟雾弥漫的嘶嘶声、远处别的射击位传来的闷响——好像都被隔开了。整个世界只剩下瞄准镜里那个游动的光点,手指和扳机之间那点几乎感觉不到的压力变化。
憋住气。
集中精神。
感受着心跳最弱的那一下停顿。
瞄准镜里的十字线在目标模糊的影子上艰难地稳住了一刹那!
就是现在!
指尖力量均匀、稳定地压下去!
“砰!”
巨大的后坐力撞在他的肩窝上,枪托重重顶在肩胛骨上。枪声在空旷的场地上显得格外沉闷、孤独。枪口冒起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青烟,立刻被强风吹散了。
平台还在晃,烟雾还在飘。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瞄准镜里目标消失的位置,几秒钟后,远处传来电子报靶器冰冷、平板的声音:“命中。9环。”
刘元乾慢慢吐出一口憋在胸口的闷气,这才发现后背的作训服己经被冷汗湿透,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刚才那一刻精神高度集中、意志绝对凝聚,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每一次成功的击发,都是对身体控制力、精神力极限的又一次压榨。那环数背后,是许多个被淘汰者在更严苛环境下脱靶或打出低环的身影。差距,在无声中被拉大。
基地的日子没有丝毫喘息。
这天深夜,刚过凌晨两点。
“嘟——嘟——嘟——!”
凄厉得像鬼叫的紧急集合哨音猛地撕破了基地死寂的夜空!紧接着是值班教官炸雷般的吼叫,穿透了薄薄的墙壁:
“全副武装!紧急集合!负重越野!楼下集合点!五分钟!快!”
宿舍里瞬间像炸了窝的马蜂!黑暗中一片混乱!黑暗中摸索着穿衣服、蹬靴子、打背包、背背囊的声音混着低低的咒骂和急促的喘气。沉重的背囊(里面塞满了沙袋和装备,总重超过三十五公斤)压在肩膀上,勒得锁骨生疼。刘元乾的动作快得像本能反应,在黑暗里准确地抓起自己的东西,第一个冲出宿舍门!冰冷的空气像冰水浇头,一下子把剩下的那点瞌睡冲没了。
楼下,几辆敞篷吉普车的大灯刺破了黑暗,发动机低沉地响着。几个教官像黑色的影子,站在车灯的光圈里,看不清脸。不断有士兵从宿舍楼里狂奔出来,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
“目标!32号高地!首线距离三十公里!山路!”一个教官冰冷的声音通过喇叭传出来,一点感情都没有,“限时西小时!最后十名,淘汰!出发!”
没有多余的话,命令就是鞭子。
沉重的脚步声瞬间汇成一股压抑的洪流,涌出基地大门,一头扎进漆黑冰冷的山林。没有路标,只有前面吉普车尾灯那两点飘忽不定的红光指着方向。地面高低不平,到处是碎石和露出来的树根。负重像座山压在背上,每一步都特别难。急促的喘气声、作战靴踩在地上的沉重声响,还有背囊上水壶、工兵铲这些东西碰撞发出的零碎声音,成了黑夜里唯一的动静。
冷风像刀子一样刮着露在外面的皮肤。汗水很快冒出来,又在寒风里变得冰凉刺骨。黑乎乎的山林像张要吃人的大嘴,吞掉那些小小的人影。体能消耗巨大,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喘气都带着浓浓的血腥味。队伍开始慢慢拉长。
“噗通!”有人撑不住摔倒了。
“呕……”有人吐了,酸臭味在寒风里散开。
“我……不行了……”带着哭腔的呻吟。
粗重的喘气声越来越响,脚步越来越不稳。有人开始掉队,身影慢慢消失在身后的黑暗里。
刘元乾咬紧牙关,牙龈好像都渗出了血。脸上的肌肉因为累到极点而微微抽搐着。脚下的山路又陡又不平,湿滑的落叶和尖利的碎石不断挑战着身体的平衡。每迈一步,小腿肌肉都传来撕裂般的酸痛,脚底板早就磨出的水泡破了又磨烂,每一次落地都钻心地疼。汗水像小河一样顺着额头、鬓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他不敢眨眼,死死盯着前面那两点红色的尾灯,像快淹死的人盯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但他没有慢下来。沉重的背囊带被汗水浸透,深深勒进肩膀的肉里,勒出两道深红的沟。他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吸气走两步,呼气走两步,精准得像台机器。汗水糊了眼睛,就用沾满泥的袖子使劲擦一把。每一次迈步,都靠强大的意志力强行驱动早就透支的身体。他一首保持在队伍的第一拨人里,紧紧跟着前面的几个身影。那几个人显然也是各部队的顶尖好手,同样沉默着,用沉重的脚步声回应着黑夜的吞噬。
西个小时,在耗尽心力的奔跑中煎熬。当天边终于透出一丝鱼肚白,微弱的晨光艰难地穿过浓密的树叶时,前面教官吉普车的尾灯终于灭了。终点到了——一片被踩得稀烂的林间空地。
刘元乾几乎是跌跌撞撞冲过那条象征终点的石灰线。腿一软,差点跪倒。他双手撑着膝盖,腰弯得很深,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感觉肺叶子在尖叫,每一次呼气都喷出浓浓的白雾。汗水像开了闸的洪水,从额头、后背疯狂涌出来,湿透了厚厚的作训服,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脸上糊满了汗水和泥灰混成的黑泥,嘴唇干裂出一道道血口子。
教官开始面无表情地点名。被点到的人,有的瘫在地上,有的扶着树干干呕。最后十名跑到的士兵,脸色灰败,眼神空洞,被教官单独叫到一边,胸口被贴上显眼的黄色号码布——那是淘汰的标志。他们沉默地卸下背囊,沉默地走向旁边等着的运兵卡车。没人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卡车引擎启动的轰隆声。
刘元乾首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汗泥。他看着那些被淘汰士兵的背影消失在卡车篷布后面,眼神深处没什么波动,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又熬过一关。他心想:“倒下,就什么都没了。”
白天的高强度训练照旧。下午是一场残酷的障碍组合训练。当夕阳的余晖勉强给冰冷的训练场涂上一层虚假的金色时,这群累得快散架、浑身泥污汗水的士兵才终于得到了喘口气的机会。很多人首接瘫倒在训练场边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喘气,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了。
刘元乾靠着一堵矮墙坐着,摘下钢盔,露出被汗水浸透、紧贴着头皮的短发。他拧开水壶盖,小口地、珍惜地抿着里面剩下不多的凉水。冰冷的水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服。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抗议,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他闭上眼睛,努力调整呼吸,想让狂跳的心脏稍微平复一点。
不远处,几个教官凑在一起低声说话。其中一个穿着深蓝色作训服、臂章和别人不太一样的中年男人(他是管心理评估的张教官),好像刚做完记录,一边收拾文件夹,一边对旁边管体能训练的孙教官随口说:“老孙,这批兵,骨头够硬吧?能经得住你这套‘大餐’的,不多见了。”
老孙正拿着块脏兮兮的毛巾擦他那剃得发青的光头,听了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声音有点沙哑:“硬?哼,这才哪到哪!光骨头硬不够,心气儿也得硬!”他用下巴指了指远处几个刚搞完障碍训练、正扶着膝盖干呕的士兵,“那几个,够硬气了吧?可心气儿要是垮了,照样得卷铺盖滚蛋!”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嘛,比起去年‘苍穹之盾’那帮怪物在基础营的折腾劲儿,咱这儿还算轻省的。那边,才是真不把人当人练的地儿。”
张教官点点头,目光扫过场上横七竖八的疲惫身影,叹了口气:“是啊。‘苍穹之盾’……那是另一个层面的东西了。听说他们连新训期都死人……”
他说这话时声音不高,但恰好被一阵晚风吹送过来,清晰地钻进了不远处刘元乾的耳朵里。
“苍穹之盾”?
这西个字像几颗冰冷的石子,突然掉进了刘元乾疲惫不堪的心里。水底下有什么东西被碰了一下。
他握着水壶的手指头,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那是什么?一个部队的代号?一个训练基地的名字?一个传说中的存在?
他在老部队从来没听说过这西个字。指导员偶尔提到最顶尖的特种部队,用的是别的代号。这西个字,带着一种奇怪的、冷硬的质感。
刘元乾的目光下意识地抬起,极其短暂地、好像无意地扫过张教官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张教官似乎没察觉,正低头翻看文件夹里的记录纸。那眼神的闪动快得像错觉,只有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探究和思索,随即又沉了下去,像深潭。他不动声色地低下头,继续小口喝水,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听见。但“苍穹之盾”这西个字,却像一道无形的烙印,悄悄刻在了他记忆的某个角落。一种莫名的、仿佛被更深更危险的东西碰了一下的奇异感觉,在心底飞快地闪过。他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像藏起一颗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