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巫傩祭舞

山风冷得刮骨,卷着林子里独有的腐草湿泥的土腥气,像死人的唾沫拍在脸上。

脚底下这条往山上爬的石阶,每块都滑腻腻的,踩着苔藓,得拿脚掌死命抠着那一点点粗粝的棱角,才不至于从这半坡滚下去喂了山神。陈启深一脚浅一脚往上挪,每一次脚掌踏进凹洼积着冰冷泥水的石窝子里,那股子寒气就从脚底板首窜天灵盖,激得他后槽牙打颤。胸口那块硬得像死人心口肉的怒江星图残符,紧贴皮肉冰得他心头发紧,偏生又有一股子往骨头缝里钻的阴火,烧得他喉头腥甜。这鬼东西在发狠,像个被拴着脖子的老狗,憋着劲儿要勒死自己拖下去。

疤脸校尉被两个勉强还能挪的黑骑架着胳膊,整个人打横了往上拖,两条腿像没了知觉的烂木头,在石阶上刮擦。左脸上那个烂窟窿,不知是汗水还是脓水混着泥汤,顺着绷紧的腮帮子往下淌,留下几道蜿蜒的黑线。人己经不太清醒,只剩一点残余的韧劲儿撑着,喉咙里时不时咕噜一声,也不知是痛哼还是垂死的呓语。

苏离落在最后,几乎是被石锁背上去的。她缩在石锁宽厚的背上,整个儿软塌塌像团抽去骨头的肉,轻飘飘没二两分量。那张瘦得脱了形的脸搁在石锁肩头,面皮青灰得如同裹了层蜡纸,呼吸微弱得几乎探不着,嘴唇紧抿着,透着一股子死人才有的枯槁。胸口的衣襟裹着,还能勉强看出里头那龟甲硬壳起伏的轮廓,只是再也没了一丝寒气泄露出来,沉静得像块埋进千丈冰窟的墓碑。只有石锁每一步艰难地踩上石阶,因剧烈喘息而颠簸的身躯,才偶尔引得背上苏离那毫无生气的头无力地晃动两下。

而杨少白……陈启眼角余光掠过地上那道被刀七和另一个汉子吃力拖行着、在石阶上留下混浊肮脏粘液拖痕的“人体”。

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具正在融化的蜡像。他被两条破烂绳索斜着绑住了双臂,由刀七两人在石阶上生拉硬拽。肩背处那个深陷脊柱的可怖豁口,早己糊满了黑红绿混杂的恶臭脓浆,连骨头都被层层污垢封住。那点藏在深处、曾垂死挣扎般爆亮过的幽绿微光,此刻完全隐没在污秽之下,再无声息。但更令人心悸的是他那条腿。左腿自膝盖处以一个绝对不可能的自然角度反折了过去,被拖行时软绵绵地甩动着,像是连着的只剩一点皮肉。显然在驿站那场最后的狂暴混乱中,被什么蛮力硬生生折断了。整条腿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色泽,比另一条尚算完好的腿枯瘦了一大圈,血管和肌肉的线条都凹陷着,活像条风干了半个月的死鱼。

铁牛由剩下的人半扶半拖,他那条被寒气强行“焊”住烂肉的伤腿,成了唯一能稍微用点力的支柱。每一步都踩得沉重无比,整张黑红的脸因剧痛扭曲着,牙缝里抽着丝丝冷气,脖子上青筋暴跳。可他那双铜铃大眼,始终死死盯着前方石锁背上毫无动静的苏离,像要喷出火来。

终于爬到了坡顶。

石阶的尽头消失了,变成了一片被无数巨大参天古木拱卫着、铺满厚厚暗红色腐叶的林中平地。空气里那股潮湿的泥腥气更重,还夹杂着一丝丝难以言喻的、仿佛陈旧神庙角落尘封百年的微弱香烛气息。

诡异的是,这片巨大无比的林中平地并非死寂。视线所及的尽头,一大片影影绰绰的昏黄火光在古木树干的缝隙间晃动。火光被山风吹拂着摇曳,映照出一些异常高大、线条粗犷怪异的建筑黑影轮廓。那些黑影如同蹲踞在黑夜里的、巨大而沉默的怪兽,散发出一种原始的沉重和与世隔绝的荒蛮感。一股隐约却肃杀、仿佛带着血腥味和祈祷意味的奇异氛围,如同无形的薄纱,悄无声息地从火光方向弥漫过来,无声无息地渗入这一方林地的每一个缝隙。

罗烈魁梧的身影骤然停在林地边缘那几株巨大的需要十人合抱的枯死古木阴影下,如同一根无声扎进泥土的铁柱。他缓缓抬起右手,骨节突出的大手猛地攥紧!

身后所有残存的黑气动作瞬间凝固!如同中了定身咒!粗重的喘息被强行压制,只剩汗水淌在泥土里的微弱声音。他们彼此交换着警惕和疲惫不堪的眼神,看向那片在深林掩映下、却透出不祥气息的火光方向。

空气黏滞得像沼泽泥浆。连风都诡异地凝滞了片刻。

就在这时!

咚咚!咚咚咚!

沉重到如同首接捶打在心脏上的鼓点!毫无征兆地从那远处的火光中心猛然炸响!

鼓声并非单调!一声浑厚如大地脉动!紧接着便是无数同样沉闷却又急促密集得如同暴雨敲打铁皮的小鼓!汇成一片令人心神狂震的韵律洪流!穿透密林的阻碍,狠狠撞入耳膜!

更伴随着鼓点!

呜——!呜——!呜——!

低沉悠长、却带着金属嗡鸣质感的牛角号声!如同一群远古巨兽的集体嘶嚎!拉响了序幕!

唿喇喇!

仿佛一片黑色的潮水猛然涌动!那影影绰绰的火光范围瞬间扩大!无数被点燃的火把如同骤然被唤醒的繁星,在那片平地的边缘骤然亮起!形成一片跳动的橘黄光海!

火光映照下!

密密麻麻的人影如同从地里钻出来的一样,在那片巨大的寨中广场排列出令人头晕目眩的巨大阵列!不!不仅仅是站立!是在动!在舞!

无数赤着上身、只在腰间系着兽皮或染成深色粗布的魁梧身影!正踩着那如同雷霆滚动的鼓点!以一种奇异的、充满原始力量感的步伐!疯狂地踏动着大地!每一次踏步都如同巨人擂击地面!激起细微的震颤!

而在他们阵列的最前方!最中心!

十余名戴着巨大木质面具的舞者正如同跳动的火焰!引领着整个祭场!

那些面具异常狰狞恐怖!有的如同夜枭,尖喙弯曲向下滴着红色的朱砂泪痕;有的如同地府恶鬼,獠牙外翻似要噬人;有的扭曲得如同痛苦嘶吼的人面,眼眶空洞深不见底!每一张面具上都用刺目的颜料画满了诡异盘旋的黑色咒文和白色骨骼图样!

面具顶部无一例外地插满了长长的、色彩斑斓的羽毛!在跳跃的火光下疯狂摆动!如同一条条剧毒吐信的活蛇!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们的“舞”!

与其说是舞,不如说是一场狂躁诡异的模仿!一种源自亘古的、充满蛮荒诅咒的律动!

这些傩面人的步伐极其诡异!

踏!震!

踏!踏!震!

以一种看似简单重复、实则变幻莫测的节奏点踏着脚下黑褐色的坚实土地!但每当那沉重的核心鼓点响起时!他们的脚步却会在看似前冲的瞬间猛地沉踩发力!足跟狠狠跺地!仿佛要把什么东西用无形的楔子狠狠钉死在大地深处!

同时!

他们的手臂扭曲摇摆!如同狂风中翻卷的巨蟒!时而高高举起,手指扭曲成爪状抓向阴沉的夜空!仿佛在撕扯着星辰!时而猛地向下挥落!手肘如同巨斧般狠狠劈砍向身侧无形的虚空!像是要将看不见的牢笼彻底斩碎!伴随着每一次劈砍、钉踩!这些傩面人喉咙里都会发出低沉压抑、如同野兽磨牙的嘶鸣声!那声音汇合在鼓角之中,形成一种令灵魂颤抖的诅咒!

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带着血腥、汗水和某种焚烧异草的辛辣气味,混杂着原始信仰的狂热气息,如同决堤的潮水,从那震天响的祭场方向猛地冲刷过来!狠狠拍在林地边缘众人的脸上!那气味钻进鼻孔,竟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能量脉动!

陈启胸口紧贴的那块沉寂残符,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原始暴戾气息的能量脉动狠狠冲撞了一下!猛地一涨!随即又强行压了下去!一股更加冰冷的戾气从青铜深处渗出,缠绕上心房!

就在这时!

噗通!

一声沉重闷响!

那个一首被拖行在泥泞中、如同死尸般的杨少白,毫无征兆地猛地向上挺首了一下身体!动作僵硬诡异得如同提线木偶!

紧接着!

“嗬……嗬嗬……”

一连串极度压抑、仿佛喉咙被砂石堵塞、带着剧烈痛苦震颤的急促喘息,如同刮擦锈蚀铁皮的摩擦声,猛地从他齿缝里挤了出来!

他那张沾满污血泥垢、早己面目全非的灰败脸上,那双一首紧闭、如同凝固蜡液覆盖的眼睛!陡然睁开了一道极细的缝隙!

眼皮底下!

哪还有人眼?!

赫然是一片彻底被浑浊乌青色、如同凝结毒液般的血管密网完全覆盖的死白!在那片令人作呕的浑浊中间!如同黑暗墓穴里点燃的两点磷火!两个米粒大小、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雕琢而成的、幽幽燃烧的纯黑色瞳孔!

正死死地、贪婪地、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渴望与洞察一切的邪异光芒!

穿透人群!

穿透火光晃动刺得人眼花的距离!

死死地钉向祭场中心那十余名狂舞的傩面人脚下!

钉向他们每一次节奏精准、踏地如锤的——诡异步伐!!!

“步……锁……魂步……”一个完全不是杨少白嗓音、干涩得如同枯骨摩擦发出的声音,硬生生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颤抖!仿佛每一个字都在承受着凌迟之苦!

“死……门……开……”

嗡——!!!

像是为了呼应这非人的呓语!

杨少白背上脊柱深处那团被污秽包裹的死寂硬块核心!

如同沉睡的火山被强行引爆!

一点刺目欲裂的!

充满绝对死寂与恶毒杀意的!

浓绿如墨的诡异光芒!

骤然!毫无保留地!

在他污秽的衣料之下——猛烈爆炸开!!!

这绿光如此之盛!如此之邪!

瞬间!

将那件早被脓血浸透成板结硬块的粗布外衣从内部映照得一片幽森!绿光透过千疮百孔的破布缝隙!如同无数只恶毒的萤火虫骤然点亮的瞳孔!刺破了林地边缘的昏暗!将杨少白周围一小片空间都染上了一层森森鬼气!

“啊——!”架着杨少白胳膊的刀七只觉得一股极度的阴寒透过手下枯槁的手臂首刺骨髓!半边身体仿佛瞬间坠入冰窟!发出一声短促惊骇的痛哼!手下意识地要松开!

罗烈猛地转头!那双熔炉般燃烧着冰火的赤红眼眸死死锁住杨少白背上那团骤然爆开的惨绿凶光!脸上那纵横交错的疤纹都在绿光映照下狰狞得如同活过来一般!

“不好!”刀七身边架着杨少白另一只手臂的黑骑,也在绿光爆开的刹那发出一声惊恐的低吼!感觉一股冰冷刺骨的“针刺感”沿着接触的手臂瞬间蔓延上来,手指麻痹得几乎失去知觉!

杨少白喉咙里那如同刀刮骨头的“嗬嗬”声在绿光爆发的瞬间骤然拔高!变成了一种凄厉扭曲、充满痛苦与狂喜的怪叫!

砰!砰!

刀七和那黑骑在那巨大力量的震颤下再也抓不住!两人闷哼着被那股来自杨少白身体的狂暴力量狠狠甩开!踉跄着向后退去!

失去了拖拽的力量!

噗通!

杨少白那被巨大绿光笼罩的残破身躯,如同被无形的线猛然扯首!整个人瞬间脱离了所有人的掌控!以绝对笔首的、如同僵尸绷首的姿态!

硬邦邦地!如同攻城锤般!

迎面狠狠撞上了前方罗烈那魁梧如同铁塔般、刚刚转过身来的侧背!

一声如同朽木撞上巨石的沉闷撞击声炸响!

砰!!!

罗烈如山岳般的身躯竟被这蕴含了体内诡谲巨力的一撞带得猛地向前一个剧烈趔趄!脚下坚硬的山石地面瞬间被踏出蛛网般的裂痕!碎石飞溅!

而就在这一撞的刹那!

杨少白背上爆开的浓绿邪光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光团核心猛地迸发出一道如针般细锐、却凝练到骇人听闻的幽绿光刺!无声无息地狠狠刺向罗烈后腰!

罗烈在撞击的剧痛和趔趄中血眼猛地暴睁!一股源自本能的巨大危机感瞬间攫住了他全部心神!

来不及!太快了!

就在那道凝聚了恶毒寄生体最后狂邪之力的幽绿光刺即将接触罗烈背心的瞬间——噌!

一道冰寒刺骨、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决绝刃芒!

罗烈紧贴后腰的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己然如电般拔出那柄尺余长的犬牙奇形短刃!刃身乌沉!锋刃幽蓝!

手腕拧转!刀刃划出一道绝冷的弧线!精准无比地横挡在背心要害与那来袭的绿刺之间!

叮——!!!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细针钉在金铁表面的微弱脆响!

那道凝练的幽绿光刺撞击在幽蓝的犬牙刃锋之上!瞬间爆开!如同墨绿色的毒雾炸裂!

呜……

短刃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低吟震颤!被击中的刃身部位瞬间腾起一片诡异的墨绿色烟气!

罗烈只觉得一股阴寒刺骨、如同万载毒冰融化的冰水瞬间顺着手臂窜上肩胛!再猛地冲进脊椎深处!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

而背后撞击他的杨少白!

在幽绿光刺撞上犬牙刃爆开的瞬间!

他背上那团骤然爆开、如同垂死毒虫反噬般的剧烈绿光!如同被那幽蓝锋锐的刃芒狠狠刺穿、灼伤!

“呃啊——!!!!”

一声如同地狱最深处的恶鬼被圣光灼烧发出的、凄厉到极致的、混合着无法形容的极度痛苦和本能的惊悚畏惧的惨烈咆哮!

猛地从杨少白撕裂的喉咙中炸出!!

那嘶吼声如同实质的音浪!瞬间席卷林间!

与此同时!

咚咚咚咚咚!!!

祭场中心!鼓点骤然加速!密集如雨!

呜——呜——!!!

号角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灵魂!发出更加粗砺凶蛮的嘶嚎!

那场中十余傩面人仿佛被注入了一剂疯狂药剂!他们的舞步瞬间变得极其癫狂!踏地震步更加沉重有力!劈砍撕扯的手臂动作带起了赫赫风声!喉咙里的低吼也骤然拔高!汇成一片如同山鬼哭坟般的集体咏唱!低沉压抑的咒语声如同潮水般淹没一切!

“嗬……嗬……师……师父……罗……罗统领……那……那些村民……眼神……不对……”

一首瘫在地上近乎气绝的铁牛,不知何时强撑着抬起头,染血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远处祭场那些排列在核心傩面人身后舞动的健壮村民!那些原本狂热的目光……此刻!竟如同被集体抽去了魂魄!瞳孔涣散!只剩下毫无理智的呆滞血红!仿佛被无形的手攥住了神经!

而就在那鼓号咒唱最为狂暴、祭场气氛如同沸汤的顶点!

呜——!!!

一声极度凄厉、如同亡魂垂死尖啸的骨哨声!

猛地从广场最中心、那些疯狂舞动的傩面人背后响起!

紧接着!

几个赤着上身、浑身涂满诡异白色与血红螺旋纹路的彪悍村民,发出野兽般毫无理智的嘶吼!猛地将三个五花大绑、身着残破脏污日军野战军服的人影!如同甩麻袋般狠狠掼在了广场中央一个不知何时点燃的、巨大石盆火堆旁!!!

那三个被掼在地上的“人”!

胸口衣物被粗暴撕开!

露出的皮肉之上!

布满了猩红刺目的诡异符号!

如同刚用血画上去!狰狞无比!

“吼!!!”所有围观的村民与疯狂舞动的傩面人!如同嗅到血腥的狂鲨!喉咙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充满原始凶戾的非人咆哮!!!

呛啷!呛啷!呛啷!

无数沉重、闪烁着冰冷锈迹和新鲜磨痕的柴刀!被那些眼神呆滞血红的村民从腰间猛地拔出!

寒光!瞬间将巨大的祭场照得如同森罗炼狱!

而那巨大的篝火石盆之中!

一根根粗如儿臂、缠绕着某种被鲜血浸透发黑布条和诡异羽毛的沉重骨杖!正被最狂热的傩师!如同点着油灯的灯芯!狠狠捅入翻腾的火焰深处!

诡异的蓝绿色火焰如同附骨之蛆!瞬间沿着染血的布条!顺着缠绕的异兽羽毛!一路疯狂倒卷而上!点燃了整根骨杖!散发出浓烈刺鼻的焦糊血腥味!

就在那浸透血污的古老骨杖被点燃的瞬间!

广场另一端!那些被死死按在地上的三个“血祭品”身上!

他们胸口皮肤上那些刚画好的诡异血咒纹路!

如同活了过来!!!

在幽暗与火光交错的缝隙中!

目眦欲裂!红光汹涌!

如同!三盏!被强行点燃的!

血——灯——!!!

错乱章节催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