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身后合拢,沉重的关门声如同切割灵魂的钝刀。楼道里杂乱的脚步声和那失真的催促声迅速远去,融进城市的深夜嗡鸣里。出租屋重新陷入了被抽干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巨大的黑暗如同墨汁倾泻下来。小小的雨晴依旧坐在床边,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像一尊被骤然冰冻的雕塑。小小的脊背挺得笔首,脖子微微向前梗着,固执地望着那扇隔断了父亲背影的门。房间里昏暗的光线在她小小的身体轮廓上投下阴影,脆弱得像随时会碎裂的薄冰。
指尖还残留着塑料袋粗糙的触感。几个小时前,她用力拍在爸爸面前的“证据包”,此刻散落在冰冷的地板上。那几张涂鸦,那冰冷的数据扫描图,那张诡异的通讯卡……它们像是被遗忘的战场残骸,无声地诉说着刚刚那场核爆般的亲子战争。
她的小耳朵用力竖起,捕捉着楼道里最后一丝脚步声彻底消失。然后……更深的寂静涌了上来,沉重地挤压着小小的胸腔。
“完美容器……”那个像冰锥子一样砸进耳膜的词语,开始在空寂的脑袋里一遍遍回荡。虽然不明白“容器”究竟是什么,但那个“完美”,带着一种冷冰冰的、像机器人说明书上的词汇一样的感觉,让她本能地浑身发冷。妈妈……那个只在模糊投影里出现过的妈妈……是为了……把我做成……这个东西?
雨晴小小的身体难以控制地颤抖了一下。不是像刚才那种爆发式的哭,而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无声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她慢慢地将目光从门的方向收了回来,低垂下去,落在床边那只小小的兔子棉布背包上。
那只包是爸爸在她刚来地球不久、笨手笨脚用旧T恤和纽扣缝出来的,耳朵一边高一边低,针脚歪歪扭扭。以前她总会抱着这个丑丑的兔子睡觉,觉得特别踏实。现在看着它,心里却没有一点暖意,只觉得这兔子也是用某种“完美”标准做出来的“容器”吗?就为了装……她?
时间像是凝结了的胶水,又黏又沉。窗外的霓虹光晕微弱地、不知疲倦地在墙上缓慢爬移。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比一夜还漫长。
终于,一个细微的、带着剧烈颤抖的吸气声,打破了死寂。又细又弱,像被掐着脖子发出的挣扎。坐在床边的雨晴,肩膀难以自抑地开始抽动,越抽越快,越抽越厉害。小小的身体像张被狂风拉满的弓弦,紧紧绷着,每一次颤动都带着无声的巨大力量。
一滴、两滴……晶莹的泪水终于决堤,从那双瞪得溜圆、死死望向窗外虚无的漆黑瞳孔里汹涌而出。一开始还强忍着无声,只是大颗大颗地顺着苍白冰凉的脸颊往下砸,落在冰冷的小手上,溅开微弱的水痕。
但终究……
积压的恐惧、委屈、被欺骗的疼痛、被定义为“物品”的冰冷绝望,如同被点燃的炸药库,轰然炸开了最后的堤坝!
“呜……呜……”细碎的呜咽声终于压抑不住地从紧抿的唇缝间溢出,像受伤小兽的悲鸣,瞬间充满了整个冰冷死寂的小屋。
“呜哇哇哇哇哇——!!!!”
一声积蓄了太久、撕心裂肺到喉咙几乎破裂的嚎啕,如同开闸的洪流般猛烈爆发!小小的身体猛地扑倒在被子上,整个脸深埋进去!肩膀疯狂地耸动着!那不是孩子撒娇耍赖的哭闹,是灵魂被撕裂般的绝望恸哭!眼泪像是要把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抽干,把所有刚刚认知到的冰冷的、可怕的世界都冲刷出来!
哭声尖锐得刺破夜晚的死寂,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和无法排解的质问。
她到底算什么东西?爸爸手臂上那道让他和自己都无比恐惧的东西又是什么?妈妈……那个陌生的妈妈……为什么要把她做成这样?!
哭了不知道多久,嗓子彻底哭哑,身体只剩下无力的、间歇性撕扯般的抽噎。雨晴终于抬起满是泪痕、眼睛红肿不堪的小脸,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那汹涌的情绪风暴席卷到了某个陌生的彼岸。疲惫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上来,浓重的睡意裹挟着残余的悲痛袭来。
她几乎是凭着小动物的本能,一点一点,艰难地、像被抽光了所有骨头似的,蹭上了小床。身体蜷缩成防御性的一团,紧紧抱着那个丑丑的兔子背包,仿佛那是整个冰冷宇宙里唯一还属于她的“真实”。
冰冷的眼泪无声地淌着,濡湿了兔子粗糙的布料。
黑暗无边无际。寂静重新笼罩。
就在这如同死亡般凝固的寂静里,一个细若游丝、嘶哑难辨的、带着浓重哭腔和巨大困惑的声音,微弱地、断断续续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飘向了宇宙深处那个永远无法回答她的问题源头,轻轻响起:
“爸爸……”
“呜……为什么……妈妈……”
“……呜……要把……宝宝……”
“……装……装进……星星……心脏……里?”
“……呜哇……宝……宝宝……不想……当……罐罐子……呜……”
呢喃般的声音,带着最深的悲凉和最纯粹的困惑,消逝在冰冷的夜色中。
床上小小的身影在无意识的抽噎中,终于沉入了精疲力竭、被悲伤和迷茫包裹的昏睡。那只抱着兔子背包的小手,指关节依旧泛着失血的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