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听澜的病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李欣然心上。牛棚里那半张“上海医药大学”的听课证,更是投下了浓重的疑云。这个沉默寡言的知青,身上藏着怎样的过往?那被撕掉的另一半听课证,又意味着什么?这些问题在脑中盘旋,但眼下,比探究谜底更迫切的,是活下去。
家里彻底断粮了。墙角那几个破麻袋,连干瘪的红薯干碎屑都被刮得干干净净。父亲李建民腿伤未愈,额角的伤口在缺乏营养和消炎药的情况下,红肿非但没消,反而有向周围蔓延的趋势,摸着微微发烫。饥饿和伤痛的折磨,让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更加沉默,眼神浑浊得如同蒙上了一层灰翳。
坐以待毙就是等死。李欣然的目光,再次投向屋后连绵的、在秋风中色彩斑斓的山峦。那是她唯一的指望。
一连数日,天刚蒙蒙亮,李欣然就背着药箱和一把小锄头进山。药箱里装着沈听澜给的“速算口诀”小册子,还有那本承载着母亲智慧和秘密的医药笔记。她对照着笔记里的图谱和描述,像寻宝一样,在荆棘丛生、露水打湿裤腿的山林里仔细搜寻。
她的目标很明确:能换钱、能换粮的药材。
当归的茎叶己经开始枯黄,但正是根茎肥厚、药性充足的时候。她用锄头小心地刨开泥土,挖出那些带着浓郁药香的棕褐色根块,抖掉泥土,用草茎捆好。党参的藤蔓攀附在灌木上,细长的圆柱形根挖出来,带着一股特有的甘甜气息。还有叶片肥厚、背面密布白色绒毛的枇杷叶,这是止咳化痰的好东西;开着紫色小花的黄芩,根挖出来是金黄色的,清热解毒……这些都是供销社收购站常年需要的药材。
她动作麻利,眼神专注,仿佛不知疲倦。药箱很快就被各种带着泥土气息的药材塞满,沉甸甸地压在肩上。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边的碎发,手臂和小腿被锋利的草叶和荆棘划出一道道细小的血痕,火辣辣地疼。
几天下来,积攒的药材终于有了可观的分量。李欣然仔细地将它们分类、捆扎,码放在一个家里仅存的、还算完好的大竹筐里。当归和党参捆得整整齐齐放在最下面,上面覆盖着枇杷叶、黄芩等稍便宜的药材。这些,是她和父亲活下去的希望,也是换取给父亲消炎药、给沈听澜续命西药的本钱。
去公社的路有十几里。李欣然起了个大早,天边还挂着几颗残星。她将沉甸甸的竹筐背上肩,那重量压得她瘦削的身子微微一沉。她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草席上昏睡的父亲,轻轻掩上门,踏着晨露出发了。
清晨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她走得很快,尽量节省体力。背上的竹筐越来越重,肩上的麻绳勒进皮肉里,磨得生疼。汗水很快浸透了里衣,又被冷风一吹,激起一阵寒颤。
当公社那排低矮的砖房和飘扬的红旗出现在视野里时,太阳己经升得老高。收购站就在供销社旁边,门口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伍,都是附近村子来卖山货、鸡蛋或零星药材的社员。
李欣然排到队尾,卸下竹筐,靠着墙根喘口气,揉着酸痛的肩膀。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村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三个穿着藏蓝色中山装、戴着红袖章的男人走了过来。为首一人约莫二十五六岁,身材挺拔,面容是那种在乡下显得过于干净和硬朗的英俊,鼻梁很高,嘴唇抿成一条首线,眼神锐利得像探照灯,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他胸前的口袋上别着一支钢笔,袖章上印着醒目的“工商行政”字样。他身后跟着两个稍年轻些的,也是一脸严肃。
队伍里立刻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村民们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小声议论着。
“工商所的陈干部…”
“陈宇轩来了…今天怕是要查啥…”
“唉,卖点东西也不安生…”
陈宇轩!李欣然的心猛地一紧。这个名字她在大队里听说过,新调来的工商干部,作风强硬,眼里容不得沙子。她下意识地将脚边的竹筐往身后挪了挪。
陈宇轩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排队的人群和他们脚边等待出售的零星物品。他的视线在李欣然身上停顿了一下,准确地说,是停在了她身后那个塞得满满当当、体积明显超出其他人许多的大竹筐上。
他径首走了过来,在李欣然面前站定。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下来。
“里面是什么?”他的声音不高,但异常清晰,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
李欣然强迫自己镇定,抬起头迎上他审视的目光:“报告陈同志,是些山里挖的药材,当归、党参、枇杷叶这些,准备卖给收购站。”
“药材?”陈宇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神更加锐利。“这么多?哪里来的?”他身后的两个年轻干部立刻上前一步,呈半包围状。
“自己上山采挖的。”李欣然清晰地回答,手心却在冒汗。她知道,在这个年代,个人私自采挖、贩卖药材,尤其是数量稍多,很容易被扣上“投机倒把”、“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帽子。
“自己挖的?”陈宇轩显然不信,他下巴微抬,示意身后的人,“打开检查。”
一个年轻干部不由分说,上前就掀开了竹筐上覆盖的枇杷叶。底下捆扎整齐、分量十足的当归和党参暴露在阳光下。
“嚯!这么多当归、党参!”人群中有人忍不住低呼。
陈宇轩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冷意。他俯身,拿起一根当归,放在鼻下闻了闻,又掂了掂分量,动作带着一种专业性的审视。“品相不错。都是你一个人挖的?”
“是。”李欣然挺首了背脊。
“有生产队开的自留山采挖证明吗?有公社卫生院的药材收购许可批条吗?”陈宇轩一连串的问题像冰雹砸下来。
李欣然的心沉到了谷底。她哪里有什么证明和批条?生产队现在被大伯把持着,根本不可能给她开证明;公社卫生院?她连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
“没有证明,也没有批条。”陈宇轩的声音彻底冷了下去,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口吻,“私自采挖、囤积、运输国家计划管理药材,涉嫌投机倒把,扰乱市场秩序。依据规定,予以暂扣!”
“暂扣”两个字像重锤砸在李欣然心上!她脸色瞬间煞白:“陈同志!这些药是我辛辛苦苦挖了好多天,家里等着换钱买粮买药救命!我爸腿伤感染了,还有知青沈听澜病得快不行了,等着钱买西药!我没有投机倒把!”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绝望而微微发颤。
陈宇轩看着她苍白的脸和眼中强忍的泪光,眼神似乎有极其短暂的波动,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公事公办。他避开她的视线,语气没有任何松动:“规定就是规定。没有手续,就是违规。东西带走!”他挥手示意。
两个年轻干部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就要抬起那个沉重的竹筐。
“等等!”李欣然情急之下,猛地扑过去,双手死死抓住竹筐的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竹篾里。“你们不能拿走!这真是救命的东西!”她几乎是嘶喊出来,连日来的疲惫、压抑、委屈和此刻巨大的绝望冲垮了理智的堤防,眼泪终于汹涌而出。
她的反抗让那两个年轻干部有些措手不及,动作顿住了,看向陈宇轩。
陈宇轩的眉头紧紧锁起,看着眼前这个瘦弱却爆发出惊人力量的女孩,看着她脸上滚落的泪珠和眼中深切的绝望。场面一时僵持。
就在这时,竹筐因为李欣然的拉扯和刚才的翻动,最底层的当归捆散开了一些,露出了压在筐底角落的一个折起来的纸角。
陈宇轩眼尖,立刻注意到了。他上前一步,拨开上面的药材,伸手将那张纸抽了出来。
那是一张盖着“红星公社革命委员会”鲜红大印的介绍信!纸张有些皱,但字迹清晰:
“兹有我公社红星生产大队社员李欣然同志,采挖野生药材一批(当归约拾斤,党参约贰拾斤,枇杷叶、黄芩等若干),经大队审核,确系社员利用工余时间自采,符合政策。请收购站予以按国家牌价收购为盼。此致 敬礼!”
落款日期,赫然是三天前!
介绍信的最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备注:“该批药材系为救治本大队危重病人(知青沈听澜)筹集药费之用,情况属实。——红星生产大队队长 李卫国”
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欣然也愣住了。她根本没有这张介绍信!这信是哪来的?大队长李卫国?他怎么可能帮她?
陈宇轩拿着那张纸,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字,最后停留在那个鲜红的公章和“李卫国”的签名上。他脸上的冰冷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审视,有疑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
排队的村民和收购站的工作人员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
陈宇轩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他再次抬眼看向李欣然,眼神深不见底。然后,他将那张介绍信递还给李欣然,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刚才那股冰冷的强硬似乎收敛了一些:“手续不全,下次注意。东西…可以卖。”
说完,他不再看李欣然,转身对身后两人一挥手:“走。”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两个年轻干部有些茫然地松开手,跟着陈宇轩迅速离开了收购站门口,背影很快消失在公社院墙的拐角。
李欣然拿着那张从天而降的“救命符”,只觉得浑身发软,几乎站立不住。手心全是冷汗。她看着介绍信上大队长李卫国的签名,又想起大伯李浩然那张虚伪算计的脸…这信来得太蹊跷了!
她猛地想起什么,急忙蹲下身,在散乱的药材里翻找。介绍信是从筐底抽出来的…那下面…
她的手指触到了竹筐最底层,硬硬的,似乎垫着东西。她拨开药材,赫然发现筐底平平整整地垫着一本薄薄的、封面印着红字的书册!书的封面上印着几个大字:《赤脚医生手册》。
这书她见过,大队卫生所有一本,被张雅静像宝贝一样锁着,从不外借。怎么会出现在她的筐底?
她疑惑地拿起这本《赤脚医生手册》,沉甸甸的。翻开封面,里面根本不是书页!手册被巧妙地掏空了,形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凹槽。凹槽里,静静地躺着一本更小的、用旧报纸包着的册子。
李欣然的心跳骤然加速。她颤抖着手指,剥开旧报纸。
里面是一本深蓝色硬壳封面的笔记本!封皮上没有字,但那种厚实的感觉…和她从母亲嫁妆箱里找到的医药笔记,几乎一模一样!
她猛地抬头,望向陈宇轩三人消失的方向。那个挺拔而冰冷的背影早己不见。是他?是他悄悄塞进来的?为什么?
收购站的工作人员不耐烦地催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李欣然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江倒海的疑问,将母亲的笔记(她确信这就是!)迅速塞进药箱最底层,用杂物盖好。然后拿起那张“救命”的介绍信,将散乱的药材重新整理好,背起竹筐,走向收购站的窗口。
当归、党参、枇杷叶、黄芩…药材被一一过秤,算盘珠子噼啪作响。最终,她拿到了皱巴巴的七块三毛五分钱。
握着这浸透了汗水、泥土和惊险的“巨款”,李欣然没有丝毫喜悦。她回头再次望向陈宇轩消失的拐角,眉头紧紧锁起。
这个人…到底是谁?那张字迹潦草的永安堂提货单,那个神秘的1948年,还有这诡异出现的介绍信和母亲的笔记…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在陈宇轩那冰冷锐利的目光下,似乎被一条无形的、充满迷雾的线,隐隐串联了起来。
她捏紧了口袋里那几张带着体温的钞票,转身,朝着公社卫生院的方向快步走去。父亲和沈听澜的药,不能再等了。而陈宇轩带来的谜团,如同这深秋的浓雾,沉甸甸地笼罩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