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立飞第一次牵起丁佳佳的手时,槐树叶正落得纷纷扬扬。他的手掌粗糙,掌心却带着点暖烘烘的汗,像揣了个刚剥壳的热鸡蛋。男人说自己是河北来的建筑工头,在镇上包了个大工程,说话时眼角的笑纹里盛着阳光,"佳佳你信我,跟我回家盖瓦房,保准让你过好日子。"
那时候丁佳佳刚从阿强的"火锅店"逃出来,身上揣着偷偷攒下的两百块钱,连双像样的鞋都没有。苏立飞给她买了双红底黑面的布鞋,鞋帮上绣着并蒂莲,他蹲在地上帮她系鞋带时,后脑勺的碎发沾着灰,倒显得有几分实在。她想起那个骗了她的"风一样的男子",心里的防备像被雨水泡软的土墙,簌簌往下掉渣。
去河北的火车摇摇晃晃走了两天两夜。苏立飞给她泡方便面,把火腿肠掰成小段放进去,自己却啃干硬的馒头。"俺娘说了,女人要疼着。"他挠着后脑勺笑,露出两排不太整齐的牙。丁佳佳小口啜着热汤,热气模糊了眼镜片,她想,或许这次是真的能安稳下来了。
苏家在山坳里,三间土坯房歪歪扭扭地杵在坡上,院墙是用碎石头垒的,豁口处能看见里面乱窜的鸡。苏立飞的母亲穿着蓝布褂子,站在门口叉着腰打量她,眼神像在集上挑牲口。"就是你啊?"老太太嗓门粗得像砂纸,"看着倒还白净,就是瘦了点,怕不是生不出娃?"
丁佳佳的脸腾地红了,攥着帆布包的带子说不出话。苏立飞赶紧打圆场:"娘,佳佳城里来的,细皮嫩肉的。"老太太哼了一声,转身进了屋,门槛太高,丁佳佳没注意,差点绊倒,苏立飞扶了她一把,手心的老茧蹭得她胳膊发痒。
晚饭是红薯稀饭配咸菜,碗沿豁了个口。老太太盯着她的筷子:"城里姑娘是不是吃不惯?俺们农村就这条件,嫌寒碜趁早走。"丁佳佳赶紧摇头,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稀饭烫得她喉咙发疼,眼泪差点掉下来。夜里她和苏立飞挤在西厢房,土炕硬得硌骨头,窗外的狗叫了一夜,她睁着眼睛到天亮,想家的念头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没过几天,老太太就开始撺掇着结婚。"反正你们俩都住一块儿了,不办喜事别人要说闲话。"她把丁佳佳拉到里屋,从炕席底下摸出个红布包,打开是对银镯子,镯子上的花纹磨得快平了。"这是俺当年的嫁妆,给你戴上,就算认亲了。"老太太的手劲很大,把冰凉的镯子往她手腕上套,"彩礼就免了,你看立飞对你多好,以后好好过日子,早点生个大胖小子。"
丁佳佳心里发慌,她还没满十八,可看着苏立飞每天早出晚归给她买糖葫芦,看着老太太隔三差五煮鸡蛋塞给她,那些犹豫渐渐就散了。她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母亲在那头哭了半宿:"你自己选的路,以后别后悔。"挂电话时,她听见母亲在那头跟哥哥说:"佳佳要嫁人了,河北的......"声音越来越远,像被风吹散了。
婚礼办得简单,借了邻居家的院子搭了个棚子,摆了五桌酒席。丁佳佳穿着红棉袄,是老太太从箱底翻出来的,袖口磨得发亮。苏立飞穿着借来的西装,领带歪歪扭扭的。拜堂时,老太太盯着她的肚子,笑得眼睛眯成条缝:"快点给俺添个孙子,到时候给你们大办满月酒。"
婚后的日子像口没底的枯井,一眼望不到头。丁佳佳很快发现,家里的钱全攥在老太太手里,苏立飞每次发工钱都一分不少上交,她想买块香皂都得跟老太太要。"女人家要啥零花钱?吃的穿的家里都有。"老太太把一毛钱硬币拍在她手心,"省着点花,立飞挣钱不容易。"
更让她头疼的是苏立飞的姐姐苏立梅。那个胖墩墩的女人隔三差五就回娘家,每次来都空着手,走的时候却大包小包往婆家带。"娘,我家小宝没奶粉了。"她往炕沿上一坐,就开始哭穷,"妹夫工地上没活干,日子没法过了。"老太太立刻就把攒着的鸡蛋往她篮子里塞,还偷偷塞钱,塞完了又转头骂丁佳佳:"吃我的喝我的,连个蛋都不会下!"
有次丁佳佳发高烧,躺在床上起不来,苏立梅又来了,进门就喊:"娘,我那件花棉袄呢?让弟妹给我洗洗。"老太太真的把棉袄抱过来,扔在丁佳佳床头:"反正你躺着也没事,顺手洗了。"丁佳佳气得浑身发抖,苏立飞从外面回来,她拉着他的胳膊哭:"我难受......"苏立飞却只是挠挠头:"我姐也不容易,你就忍忍。"
怀孕后,丁佳佳以为日子能好过点。可老太太变本加厉,每天让她下地干活,说"多活动才能生得快"。她挺着肚子在菜地里拔草,腰弯得像只虾米,苏立飞就在地头抽烟,看着她不说话。有次她差点摔倒,苏立飞才跑过来扶她,嘴里还嘟囔:"娘说了,不能太娇气。"
孩子出生那天是个雪天,是个女儿。老太太听到是丫头片子,扭头就走,连月子都没给她坐。丁佳佳自己咬着牙给孩子换尿布,夜里孩子哭,她抱着孩子坐在炕上,看着窗外的雪片落下来,心里像结了冰。苏立飞睡在旁边,呼噜声震天响。
满月酒那天,老太太果然没大办,只杀了只鸡。苏立梅又来了,抱着孩子说:"哎呀,这丫头片子真瘦,不如我家小宝壮实。"她摸了摸孩子的脸,转头对老太太说:"娘,我看弟妹身子虚,不如把那只老母鸡给我带回去,给小宝补补。"老太太居然点头了,还让丁佳佳把鸡收拾干净。
丁佳佳抱着襁褓里的女儿,看着那只被捆着腿的老母鸡,突然就笑了。她没哭也没闹,默默地把鸡杀了,褪了毛,用绳子捆好递给苏立梅。苏立梅欢天喜地地走了,老太太满意地咂咂嘴:"这才对嘛,一家人就该互相帮衬。"
夜里,孩子睡熟了,丁佳佳坐在炕沿上,看着窗纸上自己的影子,瘦得像根柴火。她摸了摸手腕上的银镯子,冰凉的金属硌得慌,那些曾经让她心动的花言巧语,如今想来像淬了毒的糖。苏立飞打着呼噜,嘴角还挂着笑,大概是梦见挣钱了。
她悄悄摸出藏在枕头下的五块钱,那是她攒了半个月的私房钱,是卖了攒下的鸡蛋换来的。钱被汗浸湿了,皱巴巴的。她把钱塞进孩子的襁褓,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得走,必须走,哪怕是死,也不能死在这个地方。
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住了,屋里黑漆漆的,只有孩子均匀的呼吸声。丁佳佳抱着孩子,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孩子的脸上,像颗冰凉的露水。她知道,这次要是走不成,这辈子就真的完了,像这土坯房一样,慢慢被风雨侵蚀,最后塌成一堆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