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夏天总带着股躁动不安的热,蝉鸣在老槐树梢头滚成黏稠的浪,丁佳佳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站在镇中学门口,书包带磨出的毛边蹭着锁骨,像根没断干净的线。她没回头看那块斑驳的校训石碑,鞋底碾过地上的梧桐絮,把“劝学”两个字的影子踩得粉碎。
辍学的事像场仓促收梢的雨,前一晚母亲把皱巴巴的退学申请拍在桌上时,台灯的光晕里浮着细小的尘埃,母亲的白发在光线下亮得刺眼。“你哥要盖房娶媳妇,家里供不起两个了。”母亲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出去学门手艺,总比在教室里混日子强。”丁佳佳没争辩,她知道争辩也没用,课本上那些弯弯绕绕的公式早就让她头晕,倒是隔壁发廊里染着黄头发的姐姐涂着亮片指甲油,指甲划过玻璃门时的脆响,总让她心里发痒。
离开学校的第一个月,丁佳佳在镇上的服装店当学徒。老板娘是个嗓门尖利的中年女人,总爱用涂着枣红色甲油的手指戳她的额头:“笨手笨脚的!熨烫机都不会用,读那么多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她每天蹲在地上熨裤子,蒸汽把脸颊熏得发烫,牛仔裤上的靛蓝色染在手心,洗了三天都没褪干净。发工资那天老板娘扣了她五十块,说她打碎了一面穿衣镜,丁佳佳捏着那张被汗水浸软的钞票,走到巷口的公用电话亭,给母亲打了个电话。
“妈,我发工资了,给你寄回去。”她对着话筒扯出笑,听见母亲在那头咳嗽,背景里还有哥哥砸钉子的哐当声。
“你自己留着花吧,外面不比家里。”母亲顿了顿,“别学那些不三不西的,晚上早点回住处。”
挂了电话,丁佳佳攥着那几张钞票站在街角,晚风卷着烤串的油烟扑过来。她看见网吧的玻璃门里透出蓝幽幽的光,几个染着彩发的年轻人勾肩搭背地走出来,嘴里叼着烟,手机屏幕在黑夜里亮得像块冰。鬼使神差地,她抬脚走了进去。
网吧里弥漫着泡面和汗味混合的气息,键盘敲击声像密集的雨点。她捏着身份证走到吧台,老板瞥了她一眼:“通宵?”她点点头,指尖在裤缝上蹭了蹭,把刚发的工资递过去一半。
第一次坐在电脑前时,屏幕的白光刺得她眼睛发疼。她学着别人点开那个带着企鹅图标的软件,注册账号时卡在了“昵称”一栏。旁边穿格子衬衫的男生探过头来:“不会?我帮你。”男生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叫‘佳佳小仙女’怎么样?”她红着脸点头,看着那个嫩的头像弹出来,像朵突然绽开的泡桐花。
第一个加她好友的是个叫“风一样的男子”的网友。对方的头像是辆呼啸而过的摩托车,资料里写着“22岁,自由职业”。他发来一个龇牙的表情:“新人?”丁佳佳的指尖悬在键盘上,半天敲出个“嗯”。
“在哪玩呢?”
“镇上的网吧。”
“这么小就泡吧?学生?”
她盯着屏幕上的问句,指尖顿了顿,删掉“辍学了”三个字,改成“放假呢”。
那晚他们聊到凌晨三点,“风一样的男子”说他在南方的大城市开火锅店,说那里的夜晚比白天还亮,霓虹灯管把整条街照得像彩虹糖。“等你长大了来玩,我请你吃最辣的火锅。”他发来一张照片,背景是闪烁的招牌,他穿着黑色皮夹克,站在摩托车旁比着剪刀手,笑容在像素模糊的照片里显得格外耀眼。
丁佳佳把那张照片设成了聊天背景,第二天顶着黑眼圈去服装店,被老板娘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她没吭声,心里却像揣了颗发烫的糖,甜得她发晕。
从那天起,网吧成了她的秘密基地。她开始找各种借口向母亲要钱,有时说“老板扣工资”,有时说“买了新被褥”。母亲总是絮絮叨叨地问半天,最后还是会把钱打过来,附带着一条短信:“省着点花,别跟人攀比。”丁佳佳看着短信,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可一走进网吧,那点愧疚就被屏幕上跳动的头像冲散了。
她很快学会了用滤镜拍自拍,把头发染成板栗色,在发尾卷出小小的弧度。“风一样的男子”总夸她照片好看:“比我们店里的服务员漂亮多了。”他给她寄过一条项链,银色的链子上挂着颗小小的星星,丁佳佳每天都戴着,睡觉都舍不得摘。有次洗衣服时链子掉进了下水道,她蹲在卫生间哭了半宿,用铁丝掏了两个小时,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最后还是没找着。
服装店的工作没做满三个月就辞了。那天老板娘发现她把客人的裙子穿在身上自拍,指着门口让她滚:“年纪轻轻不学好,整天就知道臭美!”丁佳佳摔门而去,帆布包甩在肩上,里面的手机震了震,是“风一样的男子”发来的消息:“要不要来我这儿?管吃管住,还能学做生意。”
她站在街心的十字路口,阳光把影子拉得很长。远处的音像店里在放流行歌,女歌手唱着“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丁佳佳咬了咬嘴唇,回复了一个字:“好。”
收拾行李时,她翻出母亲前几天寄来的毛衣,针脚歪歪扭扭的,袖口还缝了块补丁。她把毛衣塞进箱底,换上新买的紧身牛仔裤和露脐装,对着镜子转了个圈,觉得自己像变了个人。
去南方的火车上,她靠在窗边看风景。田野和村庄渐渐被高楼取代,铁轨撞击的声音单调地重复着,像她心里的鼓点。“风一样的男子”说会来车站接她,她对着小镜子补了口红,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出站口的人潮里,她一眼就看见了举着“丁佳佳”牌子的男人。他比照片里矮些,眼角有细密的皱纹,皮夹克的袖口磨出了毛边。丁佳佳愣了愣,男人己经笑着走过来:“路上累了吧?我叫阿强。”他的口音带着浓重的南方腔调,和电话里的声音不太一样。
阿强把她的行李箱塞进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车座上沾着可疑的油渍。“火锅店在郊区,有点偏,但生意好得很。”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后视镜里,丁佳佳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条找不到家的狗。
车子开了两个小时,越走越偏,最后停在一排灰蒙蒙的平房前。所谓的“火锅店”不过是间挂着褪色红幌子的铁皮房,门口堆着发臭的垃圾桶。阿强把她推进一间逼仄的小屋,屋里摆着三张上下铺,几个打扮妖娆的女孩正对着镜子涂口红,看见她进来,眼神里带着打量的审视。
“这是新来的佳佳,以后你们多照顾。”阿强笑得不怀好意,“好好干,少不了你们的好处。”丁佳佳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摸出手机想给母亲打电话,却发现这里连信号都没有。窗外的霓虹灯确实很亮,可那些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块摔碎的镜子。
夜里她躺在床上,听着下铺女孩的啜泣声,忽然想起母亲缝的那件毛衣。原来有些路一旦踏出去,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就像她当初踩碎在梧桐树下的影子,被后来的风吹得连痕迹都没剩下。手机屏幕还亮着,“风一样的男子”的头像暗着,她攥着那块空荡荡的项链绳,指节捏得发白,终于明白,有些糖看着甜,其实裹着能噎死人的玻璃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