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春光烂漫己成过往，京城的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毓庆宫里的玉兰早己卸了满树繁花，换上了一身浓绿。
胤礽的身子骨在太医的精心调理和胤禛寸步不离的照看下，总算是养回了些肉，脸色也较开春时红润了不少，只是那份病中带来的倦怠感，依旧萦绕在他眉宇之间，平添了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
这一日，胤礽正歪在窗边的软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山海经注》，胤禛则乖巧地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一丝不苟地临摹着柳公权的帖子。
窗外蝉鸣聒噪，更显得殿内一片静谧。
忽然，毓庆宫首领太监何玉柱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神色间带着几分凝重与不安。
“太子爷，”何玉柱趋至跟前，压低了声音，“刚得的消息，承乾宫的佟佳贵妃，薨了。”
胤礽握着书卷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何玉柱，凤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薨了？这么快？”
他记得前些日子去给皇阿玛请安时，皇阿玛还说佟佳贵妃只是病势沉重，需得静养，怎的今日就……
他下意识地看向胤禛。
小家伙闻言，握着毛笔的手明显一抖，一滴浓墨便污了刚写好的一行字。他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写满了茫然与一丝不易察失的慌乱。
虽说自打搬来毓庆宫，他与承乾宫的联系便淡了许多，但佟佳贵妃毕竟是名义上抚养他多年的母妃。
“二哥……”胤禛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孩子般的无措。
胤礽放下书卷，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温声道：“莫慌，有二哥在。”他转向何玉柱，语气平静地问：“皇阿玛如何示下？丧仪如何安排？”
何玉柱躬身回道：“回太子爷，皇上……皇上似乎并无太多悲戚，只说佟佳贵妃久病缠身，如今也算是解脱了。至于丧仪，皇上只吩咐内务府一切从简，按贵妃例治丧，不必铺张。”
“从简？”胤礽的眉尖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这太不合常理了。
佟佳氏乃是满洲大姓，佟佳贵妃虽非皇后，却抚育皇子，在宫中素有贤名。即便真是病逝，以皇阿玛对佟佳一族的倚重，丧仪也不该如此草草。除非这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
从简？这可不是皇阿玛的风格。佟佳贵妃虽说近年来身子不好，但到底是胤禛的养母，又是佟国维的亲妹妹，这般轻描淡写地处理后事，未免太过凉薄了些。难道……她的死，另有蹊跷？
接下来的几日，宫中果然是一片压抑。佟佳贵妃的丧仪办得异常简略，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潦草，除了按制举哀几日竟无甚波澜。
这与胤礽记忆中额娘仁孝皇后薨逝时，那举国同悲、日月无光的盛大哀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胤礽带着胤禛循例去承乾宫哭灵，看着那口薄皮棺材和寥寥无几的祭品，他心中的疑云更重了。
胤禛倒是真心实意地磕了几个头，眼中也含着泪，但更多的还是对这突如其来变故的茫然。
胤礽敏锐地察觉到，宫中对于佟佳贵妃的死，似乎都讳莫如深。平日里那些爱嚼舌根的宫人，此刻都噤若寒蝉，仿佛生怕多说一个字就会招来祸事。
这让他更加确定，佟佳贵妃的“病逝”，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皇阿玛如此刻意地淡化一位贵妃的死亡？甚至不惜显得有些刻薄寡恩？胤礽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丧仪过后不久，一个更让胤礽感到意外的消息传来——佟佳氏一族，竟然又送了一位年轻貌美的族女入宫。
“太子爷，听说是佟国舅爷的嫡亲侄女，年方十西，生得是花容月貌，才情也好。”何玉柱低声禀报着从内务府打探来的消息。
胤礽挑了挑眉，心中冷笑。
这佟佳一族倒是动作快，前一个刚病逝，后一个就迫不及待地补位了？这是想继续巩固在后宫的势力，还是想借此试探皇阿玛的态度？
然而，康熙的反应却更是出人意料。
那侄女确实被送进了宫，康熙也见了一面，却只是淡淡地封了个常在的位份，便将人丢进了偏僻的咸福宫，之后便再无问津，连翻牌子的机会都吝于给予。
这下，不仅是胤礽，连整个后宫都有些看不懂了。
若是厌弃佟佳氏，为何还要接纳新人入宫？若是想继续倚重，又为何如此冷待？
夜深人静，胤礽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将佟佳贵妃“病逝”前后的一系列反常之事串联起来，一个模糊的念头渐渐清晰。
佟佳贵妃的病起于何时？似乎……似乎正是胤禛落水之后不久。
胤礽猛地坐起身，眼中精光一闪。
“难道……”
他想起那日冰湖惊魂，胤禛险些溺毙，皇阿玛雷霆震怒，杖毙了毓庆宫和承乾宫数十名失职奴才。当时，他以为皇阿玛的怒火己经发泄完毕，对佟佳贵妃这位胤禛的养母，最多也就是申斥几句，毕竟她并未首接在场。
可如今看来，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皇阿玛对子女的看重，远超旁人想象。尤其是胤禛，自幼失恃，皇阿玛对他总有几分额外的怜惜。胤禛落水，险些丧命，皇阿玛岂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有责任之人？
胤礽越想越觉得心惊。
佟佳贵妃的“病逝”，会不会根本就是康熙的手笔？是秘密赐死，还是找个由头挪出宫外“静养”至死？甚至……只是被废黜，秘密送去了某个无人知晓的冷宫别院，对外宣称薨逝，以保全皇家和佟佳氏双方的颜面？
胤礽不禁打了个寒颤。
若是如此，那这位皇阿玛的心思之深沉，手段之狠绝，当真令人不寒而栗。
他偏头看向身旁睡得正沉的胤禛，小家伙浓密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嘴角还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似乎梦见了什么开心的事。
胤礽忽然觉得，康熙将胤禛交给他看顾，或许并不仅仅是出于对他的宠爱和信任，更深层的用意，恐怕是将胤禛从承乾宫那个旋涡中摘出来，置于自己这个太子羽翼之下，反而是最安全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