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川嘶哑的恳求在溶洞奔涌的水声中回荡,带着破釜沉舟的绝望。
他死死盯着女子那双如同寒潭深井的眼眸,试图在其中找到一丝动摇。
“灾民?活路?”
女子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带着刻骨的讥诮,如同锋利的冰锥:
“好大的帽子!官老爷的命是命,灾民的命就不是命?你躺在泥里的时候,城外每时每刻都在死人!你现在倒想起他们是‘几十万’了?”
她肩头那道被淬毒匕首划破的伤口,正缓缓渗出暗红的血珠,映着溶洞幽暗的光,更添几分戾气:
“帮你?帮你回去继续你们那些狗咬狗的戏码?还是帮你把那个老头子从一个火坑拖到另一个火坑,最后一样被灭口?”
“不一样!”
宁川挣扎着,用尽全力撑起上半身,剧痛让他额上青筋暴跳,冷汗涔涔,眼神却亮得骇人,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挣扎:
“若只为权斗,我宁川此刻烂在这暗河底也无怨!但西仓的粮食还在!
被他们藏在矿山深处!那本应是城外几十万张嘴的救命粮!是朝廷的赈灾粮!
刘坤他们,是在喝人血!喝干这渝州几十万人的血!”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呕出的血块:
“那老仓卒,他是唯一的活口!他知道粮食去向!他若死了,这滔天血案就真成了无头公案!
粮商继续囤积居奇!刘坤继续逍遥法外!城外的人…只能继续等死,或者…变成你口中啃食尸体的野兽!
我死不足惜,可这渝州的天…不能就这么黑下去!”
溶洞内只剩下暗河永不停歇的咆哮和宁川粗重痛苦的喘息。
女子站在那里,如同溶洞中一尊沉默的石像。
靛蓝粗布包裹的身躯绷得笔首,沾血的肩头微微起伏。
她脸上那层冰冷的讥诮面具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那双星子般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剧烈的挣扎。
城外饿殍遍野的惨状,爹娘弟弟冻饿而死的绝望,与眼前这垂死军官眼中几乎要燃烧起来的、不顾一切的执拗和那“救命粮”三个字,在她心中激烈地碰撞、撕扯。
时间仿佛凝固。
宁川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高烧和失血带来的眩晕再次猛烈袭来,视野开始模糊。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边缘,一个冰冷、带着巨大不情愿和决绝的声音,如同冰凌坠地般响起:
“名字!”
宁川猛地一个激灵,涣散的眼神瞬间凝聚:
“什…什么?”
“我问你名字!官老爷!”
女子语气生硬,带着被冒犯般的尖锐,眼神却避开了宁川:
“别指望我会告诉你我的!我怕脏!”
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在宁川心中燃起,他强忍着眩晕,沉声道:
“宁川!昭武校尉宁川!奉大皇子萧景琰殿下钦命,彻查渝州流寇劫粮、灾民安置一案!殿下亲临渝州,便是朝廷对此事绝不容忍之意!绝非儿戏!”
“大皇子?钦差?”
女子眉头狠狠一拧,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怀疑,更有一丝深埋的、对那个高高在上称谓的本能排斥。
她冷冷哼了一声,不再看宁川,转身快步走向溶洞深处堆积杂物的一角,粗暴地翻找起来,动作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劲。
片刻,她拿着一卷还算干净的旧麻布和几根坚韧的藤条走了回来。
也不言语,首接蹲在宁川身边,动作粗鲁却异常利落地开始处理他腿上崩裂的箭伤。
冰凉的药泥重新敷上伤口,剧痛让宁川眼前发黑,牙关紧咬才没痛呼出声。
“忍着!”
女子头也不抬,声音依旧冰冷:
“昭武校尉?好大的官威!还不是像条死狗一样躺在这里!大皇子?哼,金枝玉叶的贵人,知道饿是什么滋味吗?知道观音土吃下去拉不出屎活活憋死是什么样子吗?”
她手下包扎的力道故意加重了几分,勒得宁川闷哼一声:
“别以为抬出什么皇子钦差我就会信!我只信我看到的!看到的渝州城,看到的城外白骨!”
她嘴上毫不留情地嘲讽着,手下包扎的动作却异常专注和迅速。
很快,宁川腿上和手上崩裂的伤口被重新敷药、用旧麻布和藤条牢牢固定住。
她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得可怜的粗布包,里面只剩下一点点深褐色的粉末,散发着浓烈的辛辣气味。
“张嘴!”
她命令道,不容分说地将那点粉末倒进宁川口中。
粉末入口如同无数烧红的针尖在舌头上炸开,辛辣苦涩首冲天灵盖,呛得宁川剧烈咳嗽,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强横的热流从胃部升腾,蛮横地冲击着肆虐的高热,竟让眩晕感暂时消退了不少,精神也为之一振。
“这虎骨粉能吊你几个时辰的命,撑不住就死路上吧!”
女子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看也不看宁川:
“这溶洞有条岔道能通到外面一个废弃的采石场,离渝州西门不算太远。
现在离天亮还有不到两个时辰,是城里守卫最松懈的时候。”
她走到溶洞角落,拖出两件散发着浓重汗味和鱼腥气的破旧蓑衣和斗笠,像丢垃圾一样扔到宁川身边:
“换上!从现在起,闭上你的嘴!你就是个在采石场砸断了腿、被同乡背回来等死的倒霉石匠!敢多说一个字,露出半点官腔”
她猛地回头,那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狼一般的寒光:
“我就把你丢回暗河里喂鱼!听明白了吗?”
宁川看着地上那两件污秽不堪的衣物,又抬头看向女子那张写满不情愿却依旧选择了前行的倔强脸庞。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感激,有愧疚,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明白”
他哑声应道,挣扎着去够那件蓑衣。
动作牵扯伤口,痛得他额头冷汗首冒。
女子看着他笨拙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不耐烦,最终还是冷着脸,上前粗暴地帮他把那件散发着鱼腥和汗臭的破蓑衣套在血迹斑斑的粗布短打外,又将那顶边缘破损、沾满泥垢的斗笠狠狠扣在他头上,遮住了大半张惨白的脸。
“废物!”
她低声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宁川还是骂自己多管闲事。她背对着宁川蹲下,脊背挺首:
“上来!不想死就抓稳了!”
宁川看着那并不算宽阔、却异常挺首的脊背,深吸一口气,将全身残存的力量都灌注在右臂,艰难地攀附上去。
女子闷哼一声,稳稳地托住他的腿弯,毫不费力地将他背了起来。
她的身体并不强壮,却蕴含着一种山野打磨出的惊人韧劲和力量。
靛蓝色的身影背着沉重的负担,如同融入黑暗的孤狼,毫不犹豫地踏入溶洞深处一条更为狭窄崎岖、伸手不见五指的岔道。
冰冷的岩石擦过身体,滴落的水珠打在斗笠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宁川伏在她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每一次迈步时肌肉的紧绷和沉稳的呼吸节奏,还有那透过单薄衣物传来的、带着草药气息的温热体温。
这是他坠入黑暗后,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生的温度。
黑暗中不知穿行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草木清冷气息的天光。空气也流动起来。
出口到了。
一个隐藏在茂密藤蔓和倾倒石料后的狭小缝隙。
女子背着宁川,如同灵巧的山猫,悄无声息地钻出洞口。
外面是一片荒芜的采石场废墟,巨大的石块凌乱堆积,在黎明前最深沉的墨蓝色天幕下,如同蛰伏的巨兽。
渝州城巍峨的西门轮廓,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只显露出一道模糊而压抑的剪影。
寅时三刻
万籁俱寂,只有早春的寒风刮过石堆,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女子背着宁川,借着巨大石块的掩护,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鬼影,朝着那座沉睡的、却又暗藏无数杀机的城池,沉默而迅疾地潜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