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城,皇城,紫宸殿。
金碧辉煌的殿堂内,气氛却凝重得如同铅块。
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也压不住的紧张与压抑。
龙椅上,大胤皇帝萧胤斜倚着,面容枯槁,眼袋深重,眼神时而浑浊时而闪过一丝锐利,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珏,对殿下的争论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痴迷金丹长生久矣,朝政多委于内阁与诸皇子。
殿中,一场围绕铁脊关军需贪腐案的激烈交锋正达到白热化。
兵部尚书杨庭,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如电,身着绯色仙鹤补子官袍,手持玉笏,声音沉稳却字字千钧:
“陛下!铁脊关守备将军李崇山急报,辅以薛延查证,证据确凿!押粮官郑通,押送发霉军粮、破损甲胄,以次充好,数额巨大!致使铁脊关守军缺粮少械,面对蛮族五千铁骑猛攻,伤亡惨重,几近城破!此獠罪大恶极,罄竹难书!幸得陛下洪福,薛延率玄甲军及时驰援,方保雄关不失!然,郑通背后,必有指使!臣恳请陛下,彻查此案,严惩不贷,以正国法,以安边军之心!”
他躬身行礼,姿态恭敬,话语却锋芒毕露,首指幕后。
话音未落,户部尚书崔元礼己出列。他年岁与杨庭相仿,体态微胖,面色红润,身着孔雀补子官袍,此刻脸上却满是悲愤和冤屈:
“陛下!杨尚书此言,臣万死不敢苟同!郑通押粮不力,罪证确凿,其畏罪自尽,己是咎由自取!然,将此罪责尽数归于我户部,归于臣下,实乃天大冤枉!”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
“陛下明鉴!户部调拨粮秣军械,皆有严格章程!每一批出库,皆有记录可查!铁脊关所需军需,户部皆按额、按质拨付!
郑通此人,臣素知其勤勉,岂料其竟敢如此胆大包天,途中贪墨,以次充好!此乃其个人丧心病狂,监守自盗!臣…臣失察之罪难辞,愿领陛下责罚!然,若因此便攀诬我户部上下,甚至影射臣指使,臣…臣唯有以死明志!”
说着,竟要作势以头触柱,被旁边几位官员慌忙拉住。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二皇子萧景恒立刻出列,声音清朗:
“父皇!崔尚书忠心体国,人所共知!郑通贪墨,实属个人恶行,岂能因一人之罪而牵连一部,甚至污蔑国之重臣?杨尚书急于为边军请功,其心可嘉,然如此攀咬,岂非寒了满朝忠臣之心?儿臣以为,郑通己死,此案当就此了结,严惩其家眷,以儆效尤即可!当务之急,是安抚边军,补充军需,严防北狄再犯!”
他话语温和,却将杨庭的指控定性为“攀咬”,意图将大事化小。
而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的母妃为崔元礼堂妹,崔家为其母族核心力量,自然不会眼看着崔元礼因此失势。
看到眼前有机会去掉萧景恒最大的支柱,太子萧景琰眉头紧锁,出言道:
“二弟此言差矣!郑通区区一押粮官,若无背后支撑,岂敢如此明目张胆贪墨军国重器?铁脊关伤亡惨重,边军将士血染关墙,岂能如此不明不白?父皇!儿臣以为,此案必须彻查!不仅要查郑通,更要查其上下关联,查清军需从调拨、出库、押运的每一个环节!唯有如此,方能告慰阵亡将士英灵,杜绝此类祸国殃民之事再发!”
与此同时
三皇子萧景弘,此时也缓步出列,声音平和:
“父皇,太子殿下与二哥所言皆有道理。郑通罪不容诛,其背后是否有人指使,确需详查,以正视听。然,边关军情紧急,铁脊关亟待补充重建。
儿臣以为,可命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严查此案。同时,户部、兵部当精诚协作,速拨足额、优质军需北上,交由薛延将军统筹,稳固边防。此案要查,边防更要稳,二者不可偏废”
他看似中立,实则将水搅浑,拖延时间,并暗示杨庭的兵部也有责任。
殿上众臣也分成几派,或支持杨庭彻查,或附和崔元礼喊冤,或如工部尚书沈默 。
端坐龙椅的萧胤,被这吵嚷声弄得心烦意乱。
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疲惫和不耐:
“够了!吵吵嚷嚷,成何体统!”他看向侍立在一旁,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老太监,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高让:
“高伴伴,拟旨。”
高让躬身,尖细的嗓音响起:“奴婢在”
“郑通贪墨军需,罪证确凿,畏罪自尽,仍罪无可赦!着抄没家产,家眷流放三千里!”
萧胤先定了郑通的罪,算是给了杨庭和边军一个交代。
“铁脊关守军力抗强敌,保疆卫土,功勋卓著!所有阵亡将士,厚加抚恤!幸存将士,论功行赏!薛延驰援有功,赐金百两,锦缎百匹!李崇山…重伤昏迷,赐宫中良药,着太医全力诊治!”
皇帝对浴血奋战的将士,倒是不吝赏赐。
“至于此案…”
萧胤浑浊的目光扫过殿下神情各异的众人,最终落在严秉正身上:
“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严秉正领衔,务必将郑通贪墨一案查个水落石出!任何涉案人员,无论品阶,一律严惩不贷!
崔元礼,你户部确有失察之责,罚俸一年,戴罪立功,速速筹措足额军需,不得再有差池!杨庭,你兵部亦需自省,边关军需押运监管,何以如此疏漏?亦罚俸半年!”
这道旨意,看似各打五十大板,既要求彻查,又保了崔元礼暂时无事,还敲打了杨庭。
太子脸色稍缓,二皇子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三皇子依旧平静。崔元礼连忙叩谢天恩,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杨庭则眉头紧锁,知道这“彻查”在三司和各方势力的角力下,恐怕会旷日持久,最终结果难料。皇帝的心思,终究还是放在了平衡和稳定上。
“退朝!”
萧胤不耐地挥挥手,在高让的搀扶下起身离去,留下满殿心思各异的臣子。
天启城上空的阴云,并未因这道旨意而散去,反而更加浓重。
铁脊关将士用生命点燃的烽火,在这权力的中心,似乎被刻意地降温、延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