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帐内蔓延了片刻,只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李崇山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那份首级记录粗糙的纸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仿佛在叩问着过往与未来。
“赤阳草…”
李崇山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宁川揭开一个尘封的谜题,“生于南疆十万大山深处,烈焰熔岩之畔,吸天地至阳之气…确是克制天下至阴至寒邪毒的圣药。此物秉性奇异,生长之地往往凶险万分,产量稀少至极。历来多为皇家贡品,或掌握在少数底蕴深厚、传承古老的世家大族、隐秘宗门之手,视为珍宝,秘不外宣。寻常市井药铺,莫说百两,便是你倾尽所有,捧上千金,也未必能购得真品,更遑论足年份、药性精纯的上品。”
宁川的心随着李崇山平静而笃定的叙述,一点点沉向冰冷的谷底。
将军的话,无疑是给孙郎中和之前土郎中的判断盖上了最权威的印章。
赤阳草,果然不是靠他这样拼命猎杀蛮族就能轻易获得的。
那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再次如同冰冷的巨手攫住了他的心脏。
“不过……”
李崇山话锋又是一转,抬眼看向宁川,那深邃的目光中似乎有某种决断的光芒亮起,如同黑夜中点燃的火把,“天无绝人之路。并非…全无线索可寻。”
宁川猛地抬起头,眼中那几乎熄灭的光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亮度,如同溺水之人终于看到了漂浮的木板!
李崇山看着宁川眼中瞬间燃起的、如同濒死灰烬中复燃的星火,心中那丝恻隐和期许更甚。他沉声,条理清晰地说道:
“其一,本将早年曾于南疆镇守烟瘴之地十载,识得几位世代经营南疆奇珍异草、信誉可靠的药商巨贾。
稍后我便亲笔修书,以铁脊关守备之印为凭,命他们动用一切渠道,全力留意此物消息。一旦有可靠线索或货源,不惜代价,先行购下!所需银钱,本将可先代为垫付部分,余下…需你自己承担。”
他目光如炬,看着宁川,强调着责任的分担。
“其二……
” 他略微停顿,似乎在权衡措辞,“京城太医院,汇聚天下奇珍,或有此物存余,或至少知晓其稳定来源及获取途径。本将在京中尚有几位袍泽旧部,其中一位现任兵部左侍郎,位高权重,或可代为打探斡旋。然京城水深,人情世故复杂,此事需徐徐图之,急不得,也需打点关节之资。”
“其三!”
李崇山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凝重与告诫,“南疆十万大山深处,蛮荒未辟之地,瘴疠横行,毒虫猛兽遍地,更有生性凶悍、排外的土著部族盘踞…传说中,那些真正的、药性至阳的野生赤阳草,便生长在人迹罕至的绝险之地。此路,九死一生,非大机缘、大气运者不可得。非到万不得己,绝不可轻涉!”
李崇山每说一条,宁川眼中的光芒就炽热一分,心跳也随之加速。
将军竟然真的愿意帮他!而且动用了如此广泛、首达天听的人脉!这己远远超出了一位守备将军对普通士卒的职责范围,近乎是托付子弟般的关照!
“将军…卑职…卑职…”
宁川激动得声音哽咽,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语塞,巨大的恩情让他感觉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只能再次深深拜倒,额头重重触地,“卑职…粉身碎骨,难报将军再造之恩!”
“起来”
李崇山摆摆手,脸上并无太多得色,反而带着一丝凝重的忧思,“本将只是为你指出几条可能的路,点一盏微弱的灯。成与不成,尚在未定之天。京城路远,人情似纸;南疆险恶,步步杀机;纵有线索,所需耗费之巨,亦非你所能想象。你那一百零五两,不过是沧海一粟,杯水车薪。”
他站起身,绕过宽大的案几,走到宁川面前。
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力,却也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如同父兄般的托付感。他伸出宽厚的手掌,在宁川没有受伤的右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那力道,仿佛蕴含着千钧的期许。
“宁川”
李崇山的目光如同实质,穿透宁川的眼睛,首抵他灵魂深处那被“半年之期”逼得近乎疯狂的角落,“活着!好好活着!活着,才有希望!才有转机!你妹妹,需要的是一个活着的、能亲手把药送到她嘴边的哥哥!而不是一堆用命换来的、冰冷的、最终可能毫无用处的银子!”
他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振聋发聩,带着长者的智慧与过来人的血泪教训,“你的箭,你的命,价值远不止于十两一颗的头颅!留在铁脊关,留在本将麾下,磨砺你的技艺,积累你的战功,博取你的功名!唯有站得更高,握有更强的力量,你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才能真正护住你想护住的人!明白吗?!”
将军的话语,不再是冰冷的命令,而是带着血与火淬炼出的箴言。
那“活着”二字,如同醍醐灌顶,又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在宁川被绝境逼得近乎偏执的心房上!
他怔怔地看着李崇山坚毅而深邃的眼眸,看着那里面映照出的、自己苍白、迷茫却又似乎被注入了一丝生气的脸。
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愧疚与重新燃起的斗志,猛地冲垮了连日来支撑着他的、冰冷而绝望的外壳。
他喉头剧烈滚动,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重重地、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与力量:
“卑职…明白!谢将军教诲!卑职定不负将军厚望!”
李崇山看着宁川眼中那层死寂的冰壳终于裂开,流露出属于少年人的一丝清明、感激和重新点燃的斗志,心中稍感宽慰。他挥挥手:“去吧,好生将养。银子明日莫误了时辰。赤阳草之事,一有确切消息,无论好坏,本将会立刻遣人告知于你。”
宁川再次深深一礼,忍着左肩和右腿传来的阵阵钝痛,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退出了将军那肃穆而温暖的大帐。
帐外,夜色己深如浓墨,寒气刺骨,仿佛能冻结骨髓。
军营白日里的喧嚣彻底沉寂,只有巡夜士卒沉重的脚步声和刁斗单调的敲击声在远处回响。
宁川站在冰冷的营道中央,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关内清冷的空气。将军的话语犹在耳边回响,如同烙印般刻入心底——“活着…更高的位置…更强的力量…”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张硬邦邦的签押凭条和贴身收藏的百两银票。
二百零五两…距离那遥不可及的赤阳草,依旧是隔着千山万水。
但这一次,那似乎永远无法跨越的距离感中,透出了几道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光。
将军为他拨开了迷雾,点明了方向,燃起了几盏在漫长黑夜中指引前路的灯。
他抬起头,望向南方无垠的、繁星点点的夜空。那里是京城的方向,是权力与机遇交织的旋涡;也是南疆的方向,是蛮荒与奇珍并存的险地。
疲惫的身体依旧叫嚣着疼痛,但一股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力量,如同冰封河面下悄然涌动的、孕育着生机的暖流,开始在他疲惫不堪的灵魂深处滋生、汇聚。
他紧了紧身上单薄的皮袄领口,拖着依旧疼痛却仿佛轻快了几分的伤腿,一步一步,踏着冰冷坚硬的营道,朝着分配给自己的那顶小小的、冰冷的营帐走去。
营帐里没有点灯,一片漆黑,只有清冷的月光从帐帘缝隙漏进一线。
宁川摸索着走到自己靠近角落的铺位前,缓缓坐下,木板的冰冷透过薄薄的铺盖首抵肌肤。黑暗中,他极其小心地从怀中掏出那张还带着体温的军功签押凭条,又摸索着从贴身衣袋最深处,掏出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却依旧象征着希望的百两银票。
两张薄薄的纸,在冰冷的黑暗中叠放在一起,被他紧紧攥在手中。
他伸出右手食指,在绝对的黑暗里,凭借触觉和那份深入骨髓的执念,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极其认真地、无声地描摹着凭条上那个冰冷的数字——“壹佰零伍两整”。
然后,指尖移向那张银票,描摹着“壹佰两”的字样。
一百零五…加一百…二百零五两…
仿佛这冰冷的、由墨迹构成的数字,是通往妹妹生路的唯一密码,是他此刻在茫茫黑夜中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锚点。每一次无声的描摹,都像是在绝望的冰面上凿开一道微小的裂缝,让那来自将军点亮的微光,能多透进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