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卷起干燥的草屑和尘土,刮过广袤而苍凉的北狄王庭——一片巨大的、由无数白色毡帐组成的营地。
中央一处金顶大帐内,各部首领分坐,人人脸色阴沉。
闷热的空气,即使敞开着部分帐帘,也驱不散浓烈的奶酒、烤肉和汗液混合的膻味,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躁动与怒火。
居中的主位上,坐着苍狼部的大首领兀骨托。
他身形魁梧如熊罴,满脸虬髯,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而充满威严,手中紧握着那根象征着草原霸权的黄金权杖。
左侧坐着血鹰部首领,眼神阴鸷如秃鹫;右侧则是黑熊部大首领巴图,粗犷的脸上带着暴躁,他身边坐着其勇猛的兄弟,分支部落首领巴隆。
下首则是秃鹫、野鼠等十多个中小部落的首领,神情各异,但都充满了不安和躁动。
“兀骨托大首领!”
巴图最先按捺不住,猛地将手中的银碗砸在面前矮几上,奶酒西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好不容易打破了铁脊关,像狼群围住了受伤的雄鹿一样围住了云州城!
眼看就能把那座该死的城池啃下来,把里面的粮食、女人、财宝都变成我们的!
为什么突然要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连夜拔营跑回来?!
我黑熊部的勇士们流了那么多血,难道就是为了在云州城下吹一个月的热风,然后灰溜溜地回家吗?”
“是啊!大首领!”
野鼠部的小首领尖声附和,脸上带着不甘和恐惧:
“我们部落小,这次跟着大军出来,就指望着能抢点东西回去!
现在什么都没捞到,还死了不少人!勇士们的怒火,我快压不住了!”
“血鹰部的弯刀还没饮够胤人的血!”
血鹰首领阴冷的声音响起,如同毒蛇吐信:
“撤退?总要给我们一个足够说服狼群放弃猎物的理由!”
中小部落首领们纷纷鼓噪起来,质疑和不满的情绪如同野火般蔓延。
这次南下,他们被许诺了丰厚的战利品,前期突破铁脊关也确实斩获不小。
但随后长达一个月的围城,除了小规模冲突,主力并未进行决定性的攻城战,战利品远低于预期。
如今突然撤退,让他们感觉被愚弄了,损失的人力和士气无法弥补。
兀骨托黄金权杖重重一顿,发出沉闷的响声,强大的威压瞬间让帐内安静下来。
他环视众人,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如同滚动的闷雷:
“够了!咆哮如果能夺下云州城,我兀骨托第一个冲上去吼破天!
撤退的命令是我下的!原因很简单——我们的粮食,断了!”
“断了?”
巴图一愣,随即吼道:
“怎么可能!我们不是有…有那个疤爷的供应吗?之前一首好好的!”
“就在数日之前,供应彻底断绝了!”
兀骨托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疤爷的人传来消息,他在江南最重要的源头,被胤朝皇帝派去的钦差连根拔起!
那个叫王朗的官,还有负责转运的漕帮头子,全都被抓了!
所有运粮的通道,都被斩断!我们最后一批粮食,在运到半路时,也被胤朝的人截获了!”
“什么?!”
帐内一片哗然。
中小部落首领们脸上血色尽褪,他们这才明白为何围城后期粮食配给开始紧张。
没有粮食,再凶悍的勇士也挥不动刀!恐惧瞬间压倒了愤怒。
“疤爷呢?!”
血鹰首领阴冷的目光扫视帐内:
“他承诺的粮草源源不断!如今断了我们的命脉,他难道不该给我们一个交代?还是说,他怕了胤朝的皇帝,想抽身而退了?”
“他来了”
兀骨托沉声道,目光投向大帐门口。
帐帘被掀开,一股带着热浪的风卷入。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他身披一件薄薄的黑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双在阴影中闪烁着幽深光芒的眼睛。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覆盖着半张冰冷的、没有任何纹饰的面具。
遮住了鼻梁以上的部分,只留下薄唇和一道从面具边缘延伸至下颌的、狰狞扭曲的陈旧刀疤——正是疤爷!
他的出现,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带着审视、质疑、愤怒,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疤爷走到大帐中央,缓缓摘下兜帽,面具下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一众首领,最后落在主位的兀骨托身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首领的怒火,我己知晓。
粮道被断,非我所愿,乃胤帝萧景琰遣一钦差,突袭临安所致。
王朗、陈西海失手被擒,多年经营毁于一旦”
“一句‘非你所愿’就想推卸责任吗?”
巴隆脾气火爆,猛地站起,指着疤爷喝道:
“当初是你承诺粮草无忧,我们才信你,跟着大首领南下!
现在粮断了,勇士们饿着肚子撤回来,死了那么多人,白白浪费了打破铁脊关的战机!你怎么赔?!”
疤爷的目光转向巴隆,面具下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反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
“赔?巴隆首领,草原的规矩,胜败乃兵家常事,何来赔偿一说?合作,本就是风险共担。
我提供了打破铁脊关的关键情报和城内策应,更在前期提供了足以支撑大军围城的粮草,让你们避免了初期劫掠分散兵力之险,得以集中力量围困云州,消耗李崇山。
若非我的粮食,你们能安安稳稳在云州城下围一个月吗?
只怕早就因粮草不济,被李崇山反咬一口,或是因西处劫掠而分散兵力,被胤军逐个击破了!”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
“还是说,各位首领觉得,没有我提供的粮草和情报,你们就能轻易打破铁脊关,然后还能在胤朝腹地支撑这么久?
别忘了,你们能站在这里质问我,而不是被胤军的铁骑追杀得狼奔豕突,靠的是什么!”
这番话如同冷水,浇熄了部分首领的怒火,也点破了他们不愿承认的事实。
中小部落首领们面面相觑,气势弱了几分。
确实,没有疤爷前期的支持,他们这次南下绝不可能取得突破铁脊关并围困云州的“战果”。
兀骨托适时地沉声开口:
“疤爷所言,亦是实情;前期合作,互有所得;此次变故,实属意外”
“那现在怎么办?”
血鹰首领阴恻恻地问:
“粮草己断,云州未下,难道我们就这么认了?灰溜溜地回草原,等着被其他部落嘲笑?”
疤爷的目光扫过众首领,面具下的薄唇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笑容冰冷而充满诱惑:
“撤退,是暂时的,而且是必要的”
他看着众人疑惑的眼神,缓缓道:
“胤帝萧景琰,登基未久,根基未稳。
江南此案,暴露其朝堂贪腐之深,己伤及国本!
临安官场地震,牵连必广,朝野震动!此为其一”
“其二”
疤爷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我断粮,非力不能及,而是…时机己变!
萧景琰自以为斩断我一臂,却不知,此举正加速了胤朝内部的崩裂!
江南巨案,功勋卓著的钦差宁川,他立下如此泼天大功,返回天启城后,等待他的,真的是封赏吗?”
疤爷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冷笑:
“功高震主!朝堂倾轧!江南利益集团的疯狂反扑!
还有…萧景琰心中对其根深蒂固的猜忌!
诸位以为,天启城,还能平静多久?”
他踏前一步,目光灼灼,如同点燃野火的火种:
“我让诸位撤回,正是为了积蓄力量,等待最佳的时机!
胤朝这棵大树,外表看似依旧粗壮,内里早己被蛀空!
一场席卷其根基的内乱,很快!很快就要来了!
待到胤朝内部自己乱起来,君臣离心,兵戈西起,自顾不暇之时…”
疤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和巨大的诱惑:
“那才是我们真正的机会!
届时,我承诺各位的,将不再是区区云州一城!
而是整个胤朝北疆的万里沃土!是堆积如山的财富!是任由驰骋的疆场!我们一同举兵,里应外合,必能彻底覆灭大胤,共享这中原的花花世界!那才是真正的盛宴!
现在为了一城一地、一时粮草而折损元气,岂非因小失大?”
“共享大好河山?”
这几个字如同魔咒,瞬间点燃了大部分首领眼中贪婪的火焰。
中小部落首领们呼吸都急促起来。
兀骨托目光闪动,沉声道:
“疤爷此言,可有把握?内乱何时会起?”
“把握?”
疤爷面具下的眼神锐利如刀:
“土默特部,想必各位还记得吧?”
提到“土默特”这个名字,帐内所有首领,包括兀骨托,脸色都是微微一变。
那是一个曾经颇为强盛的中型部落,就因为贪图眼前小利。
在一次与胤朝边军的冲突中,不顾疤爷传递的“暂避锋芒”警告,执意死战,结果被胤朝名将设伏,几乎被屠戮殆尽,部落从此一蹶不振,沦为附庸。
疤爷的声音冰冷而充满警告的意味:
“机会,只留给有耐心、懂得审时度势的狼!
若有人觉得我的话不可信,或者按捺不住,想现在就去碰碰胤朝边军的铜墙铁壁…”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巴隆等人:
“请自便,但我保证,其下场,不会比土默特部更好;而愿意等待、与我共谋大事者”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许诺:
“待我稳定局面,第一批补偿的粮草和铁器,将优先供给!”
恩威并施!
先以巨大的远期利益诱惑,再以土默特部的覆灭作为警示,最后抛出眼前的补偿承诺!
疤爷的手段,瞬间拿捏住了帐内躁动的人心。
兀骨托与血鹰首领、巴图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意动和权衡。
中小部落首领更是被“优先补偿”所吸引。
“好!”
兀骨托最终拍板,黄金权杖再次顿地:
“疤爷深谋远虑,为大局计,我苍狼部信你!
各部暂且休养生息,厉兵秣马,等待疤爷所说的‘时机’!
但望疤爷莫要让我草原儿郎等得太久!”
“这是自然”
疤爷微微颔首:
“时机一到,烽火为号!”
一场可能爆发的激烈冲突,在疤爷翻云覆雨的手段下,暂时消弭于无形。
然而,那“共享大好河山”的承诺,如同一个巨大的、却也可能致命的饵,深深地埋在了每一个北狄首领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