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院,气氛僵如寒冬。
两个“铁拳营”的老兵,光着膀子,被麻绳反绑在院中的木桩上。
背上,纵横交错的旧伤疤,像一条条扭曲的蜈蚣。
他们是昨天在西街一家布庄,因为店家少找了钱,便仗着军功,将店家的摊子给掀了。
孟铎手里攥着一根浸过水的牛皮鞭。
鞭子握得太紧,他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都蹦了起来。
李息张着手,死死地拦在他身前,衣袖都有些乱了。
“孟都尉!三思!”
李息的嗓门都变了调,脸上是少见的急色。
“这两人,是一线天拿命换来的功臣!就为几钱,你要当众抽他们?弟兄们的心,会凉的!”
“先生,你让开!”
孟铎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又闷又硬。“今天他们敢为几文钱掀摊子,明天就敢为几两金子动刀子!
军法就是军法,开了这个口子,这支队伍就烂了!”
“可军法,也得讲人情!”
李息上前一步,几乎要贴到孟铎身上。
“我们刚进城,脚跟都没站稳!这时候,最要紧的是拢住人心!
为几个外人,罚自己的心腹,这是砍自己的手脚!”
“外人?” 孟铎的眼珠子一下子就红了,
他指着院墙外,吼道:“先生,你他娘的睁开眼看看!墙外头那些,是外人吗?
他们是眼睛!是耳朵!
今天看着咱们欺压百姓,明天,咱们就是占了城的土匪!
跟赵豹那帮杂碎,有他娘的什么两样!”
两个人,一个文一个武,就这么在院子里顶上了牛。
周围的卫兵,一个个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谁说,这鞭子是打给弟兄们看的?”
一个声音,不轻不重,从廊柱的阴影里飘了过来。
众人回头,才发现张文抱着臂膀,靠在那儿,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他慢悠悠地走过来,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的轻响。
他没看孟铎,也没看那两个被绑着的兵。
他的目光,越过了所有人,落在了院墙之外,那些看不见的门缝和窗户上。
他走到李息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先生,演得不错。火候,刚刚好。”
李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恢复了自然。
张文这才转向众人,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没有波澜的井水。
“先生看得是人心,怕弟兄们寒心。
孟都尉看得是军纪,怕队伍烂了根。
你们,都没错。”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可我看见的,是眼睛。
是那些躲在暗处,等着看咱们笑话的眼睛。”
“他们不信咱们。他们怕咱们。
他们打心底里觉得,咱们跟以前那些兵痞,没什么不同。”
张文收回目光,看着众人,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凿子一样,一下下凿在人心上。
“所以,我得让他们看明白。
我张文的兵,纪律,比铁还硬。”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两个被绑着的士兵,眼神里,没有半点温度。
“这顿鞭子,不是打给他们俩的。”
“是打给全城人看的。”
“也是打给……那些还想跟我掰腕子的世家豪强看的。”
李息沉默了许久,终于退到一旁,对着张文,深深一揖。
“孟都尉。”张文下了命令。
“把人,拖到西街口。当着全城人的面,打。”
“打完了,再把那家布庄赔偿的钱,十倍,从我的账上,还给店家。”
县衙大堂,气氛压抑。
陈望等一众泫氏旧吏,正襟危坐,却如坐针毡。
张文没有坐主位,而是让李息坐在那里。
他自己,则站在堂下,与孟铎、王二疤等人并立,像是在听候命令。
这个姿态,让陈望等人心里愈发没底。
“诸位,”李息清了清嗓子,他那温和的声音,在此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将军入城,非为一己之私,乃为保境安民。即日起,成立‘都尉府’,暂代郡守府之权。”
他拿起一卷竹简,开始宣布第一道政令。
“都尉府下设两司。其一,兵马司,由孟铎、赵大山二位都尉主理,总管城防、军纪、兵士操练。
凡军中事,由二位都尉决断。”
“其二,长吏司,暂由我主理。”李息的目光扫过陈望等人,“
陈县令及各位旧吏,皆为我大秦栋梁,熟稔政务。现暂委各位,于我帐下听用,负责清点全县户籍、田亩、仓禀。三日之内,我要看到一本清清楚楚的账。”
陈望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这哪是“听用”,这分明是架空!但他不敢反驳,只能躬身领命。
“第三,也是最要紧的一条。”李息放下竹简,声音陡然提高,“即日起,颁行《屯田令》!
城外所有无主荒地,以及查抄附逆匪盗之田产,尽数收归都尉府。”
这道政令一出,整个大堂,一片死寂。
陈望等旧吏,眼中全是惊骇。
这简首是在挖他们的根!
而孟铎和王二疤,这两个只懂得打仗的粗人,在短暂的错愕后,眼中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
张文从怀里,取出了一本厚厚的、用布包着的册子。
他走到大堂中央,将册子“啪”的一声,放在地上。
“这上面,记着的是从黑水寨起,到泫氏城破,所有战死的、伤残的弟兄的名字。”
他的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所有人的呼吸声。
“凡册上有名者,其家属,可凭此功劳薄,优先授田五十亩,免三年赋税!”
“凡愿入我‘屯垦营’之无地流民,皆可授田二十亩,战时为辅兵,闲时为农户!”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对着那本名册,深深地,鞠了一躬。
孟铎和王二疤对视一眼,没有任何犹豫,跟着单膝跪地,右手抚胸,向那本名册,行了最重的军礼。
他们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流的血,拼的命,正在变成实实在在,能传给子孙后代的土地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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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坊里,热浪滚滚。
公输班那只独眼,死死地盯着一柄刚刚淬火出炉的环首刀,刀身上,还冒着“滋滋”的白汽。
他用一块浸湿的皮布裹住刀柄,然后对着旁边一根手臂粗的木桩,奋力一劈!
“咔嚓!”
木桩应声而断,切口光滑如镜。
“成了!”公输班的全身上下都迸发出兴奋,“将军!按您说的新法子炼出来的钢,比咱们以前的好上不止三倍!就是……就是太费铁了!”
他指了-指角落里那堆己经见底的铁料,愁眉苦脸:“武库里的存货,最多再撑五天。将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张文点了点头,他知道,新的瓶颈,己经来了。
当夜,议事厅,灯火通明。
候铭带着一身风尘,星夜赶回,带回了卓荧的第二批情报,以及一个更坏的消息。
那是一封卓荧用密写术写在普通书信背面的情报。里面除了上党郡的关系图,还有一句从咸阳逃难商人那里听来的、最致命的传闻。
李息看完,脸色煞白,他走到墙上的地图前,指着“棘原”的位置,声音都在发抖:“将军!棘原前线……断粮了。
咸阳……没有一粒米、一个兵的援军过去。
章邯将军的二十万大军,被上将军和朝廷,彻底堵死在了那里,进退无路!”
轰!
这个消息,虽然不是战败,却比战败更让人绝望。
孟铎的身体晃了晃,一张脸瞬间血色尽失。
王二疤更是“呛啷”一声,将腰间的佩刀,狠狠地插进了面前的木桌里,刀柄兀自颤动不休,他的眼眶,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他没有喊“报仇”,因为人还活着,仇恨无从说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眼睁睁看着袍泽走向深渊却无能为力的愤怒与悲凉。
“将军!”
他猛地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得如同困兽的低吼,“我们……我们不能就这么看着!
不能看着二十万弟兄,就这么被活活饿死、耗死在棘原啊!”
“是啊将军!”孟铎也跟着跪下,吼声中带着无尽的焦急,“我们得做点什么!”
张文没有说话。
他只是走到地图前,看着“棘原”那两个冰冷的字。
良久,他才转过身,将孟铎和王二疤扶起。
“做,当然要做。”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冰冷,“我们救不了二十万大军。
但我们,要让他们知道,在他们身后,还有人,没有放弃他们。”
他回到桌前,展开卓荧送回来的另一份密报——那是一张上党郡的矿产图。
他的手指,在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一个叫“铜鞮”的小县城上。
“那里,有一座官营铁矿。”
“王二疤,” 张文看着他,
“你不是想为弟兄们做点什么吗?
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带上‘铁拳营’,去铜鞮,不是去打,是去‘演戏’。”
“演戏?”
“对。”张文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你就说,你是奉了‘章邯上将军’的密令,前来接收铁矿,为前线大军整备军械,打通太行粮道,以解棘原之围!”
“我倒要看看,这上党郡里,有多少人,还认我们这些为大秦流血的兵;
又有多少人,己经准备看章将军的笑话,等着他兵败,好去向楚人摇尾乞怜!”
“我要用章将军还在奋战的大旗,和二十万袍泽的安危,为我们……敲开这铜鞮县的大门!”
议事厅内,死一般寂静。
李息看着张文,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
他突然明白了。
这个年轻人,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一切。
他用“王离遗部”的悲情,来绑架泫氏的道义
他用“被截获的信件”,来摧毁陈望的抵抗意志。
他用一个“鞠躬”,来收买军心。
他用一场“祭奠”,来攫取民意。
甚至……他将“章邯被围,大秦将亡”这个最沉痛的国殇,都当成了一枚最趁手的棋子,一块最沉重的砝码,压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他将忠诚、悲壮、人心、道义、乃至国之将亡的巨大恐惧……
所有的一切,都信手拈来,化为了攻城略地、无往不利的武器。
李息看着张文的背影,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意识到,自己追随的,不仅仅是一个善用奇谋的“明主”。
而是一个,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
天生……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