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元年三月初七,巳时。
神武门校场上,三十六名锦衣卫环成半圆,绣春刀出鞘三寸,刀刃映着二十丈外的土墙。汤若望跪在青铜炮旁,用棉布仔细擦拭炮管上的“崇祯年制”铭文,炮口昂起的角度精确对准北面的煤山,那里的歪脖树己抽出新芽,在料峭春风中摇晃。
陛下,炮温己达火候。传教士的陕西话带着点生硬的官腔,他身后站着二十名从澳门招募的铸炮工匠,每人腰间都挂着《天工开物》抄本,纸页边缘磨得发毛。
陈默抚摸着炮身新铸的炮耳装置,黄铜表面还带着铸模的温度。改良后的佛郎机炮比旧款长三尺,炮管内壁刻着螺旋膛线。这是他根据《火攻挈要》里的西法铸炮理论改良的,虽然无法与后世的线膛炮相比,但足以让射程提升三成。
让魏忠贤来试第一炮。他忽然吩咐。
王承恩闻言一惊,手中的鎏金火牌差点掉落。自从正月平台召对后,魏忠贤虽保留东厂提督之名,却被剥夺了京营指挥权,此刻召他前来试炮,无异于在伤口上撒盐。
陛下,九千岁昨夜...
照办。陈默打断他,目光扫过校场角落的钱谦益。文士穿着三品官服,袖口却补着补丁,正与一名工部员外郎低声争论,手中挥动着《几何原本》译本,那是汤若望上个月送给他的。
申时初刻,魏忠贤的轿子姗姗来迟。老宦官下轿时踉跄了一下,蟒纹靴踩进泥水里,露出绣着五毒的袜底。他望着校场上的铜炮,瞳孔微微收缩,三个月前,他的亲信还在嘲笑红毛番僧铸炮是儿戏,此刻却看见炮身上明晃晃的龙纹。
厂公来得正好,陈默指着远处的土墙,上面用石灰画着半径一丈的圆圈,汤先生说,此炮可及二里之遥,厂公觉得,能打中靶心么?
魏忠贤盯着炮口,喉结滚动。他想起天启六年宁远之战,袁崇焕的红夷大炮只能打到一里半,当时炸死了无数后金兵。如果这门炮真能打二里...
陛下洪福齐天,神器必能命中。他挤出笑容,却看见陈默递来的火绳。那是用浸过硝石的棉线制成,比传统火绳燃烧更稳定。
厂公是顾命辅政,当亲试天威。陈默的语气不容拒绝。
魏忠贤接过火绳时,手指触到陈默掌心的薄茧,这不该是养尊处优的少年天子该有的茧。他忽然想起坊间传闻,说新君每日寅时便起床批阅奏疏,还常召工匠入宫讨论器械。
火绳凑近火门的瞬间,校场鸦雀无声。钱谦益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见陈默抬手按住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官服传来。
轰~
炮声震得城墙上的青砖簌簌掉落,一团浓烟过后,土墙轰然倒塌。锦衣卫们惊呼着冲上前,在废墟中翻出半枚变形的铁弹,弹着点距离靶心不过三尺。
射程二百一十二丈,偏差三尺七寸!汤若望举起黄铜量尺,眼中泛起激动的泪光。对现代人来说,这数据不值一提,但在明末,这意味着火器技术的飞跃。
陈默接过弹丸,感受着它灼人的温度。三个月来,他让汤若望在澳门秘密改良火药配比,将硝石比例从七成增至八成,又引入颗粒化火药技术,眼前这枚弹丸,正是用《天工开物》里的生熟炼铁法铸造的铁芯开花弹。
厂公可知,他将弹丸递给魏忠贤,此炮若装备辽东,建奴的盾车便如纸糊一般。
老宦官盯着弹丸上的裂痕,突然意识到这不仅仅是火器试验,更是一场权力宣示,当皇权掌握了更强大的暴力工具,东厂的缇骑和诏狱,便不再是威慑臣下的唯一手段。
陛下神勇,臣...
别忙着夸朕,陈默打断他,从袖中抽出一份急报,苏州来的,说织工领袖葛成被人刺伤了。
魏忠贤的脸色瞬间惨白。三个月前,正是他派心腹去杀葛成,却被陈默下旨东厂保护,如今刺客反而落入法网,供出幕后主使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朕宽宏,陈默话锋一转,只要厂公肯做件事,这事便可既往不咎。
陛下但有所命,臣万死不辞!魏忠贤扑通跪下,蟒纹补子沾满泥水。
很简单,陈默示意王承恩捧出一叠文书,江南织造局改制后,朕要在每个织工的工牌上,都刻上皇明二字。厂公的东厂,负责给这些工牌上蜡,要让全天下的匠人都知道,他们是朕的人。
魏忠贤猛然抬头,终于明白新君的真正意图:通过赋予匠人官方身份,将底层手工业者纳入皇权首属的体系,绕过传统士绅和宦官集团,建立全新的权力根基。
臣...领旨。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破风箱,却不敢有丝毫犹豫。
校场西侧,钱谦益正在记录试炮数据,忽然看见陈默走来,龙袍下摆沾着炮灰。
钱卿觉得,这炮如何?
文士合上笔记本,斟酌着说:犀利固然犀利,但若让番僧掌握铸炮之法,恐生后患。
所以朕让你管着工部,陈默从他袖中抽出《几何原本》,在勾股定理那页折了个角,从今天起,太学设格致科,科举加试算术、几何,让咱们的学子,比番僧更懂铸炮。
钱谦益怔住了。设立格致科,意味着打破千年以来重文轻技的传统,将奇技淫巧提升到与经史并列的地位,这简首是在动摇科举制度的根基。
陛下,这...恐怕会遭天下士人反对。
那就让他们看看这个。陈默抬手一指,远处的观象台上,汤若望正用望远镜观测天象,几个太学生围在他身边,眼中满是好奇。当士人们发现,懂得几何能算出炮弹轨迹,懂得算术能管好粮仓,他们就会明白,朕要的不是酸腐书生,而是能做事的人。
暮色渐起时,陈默独自登上神武门城楼。春风带来远处的驼铃声,那是从江南运来的第一批皇明织工绸缎,上面绣着精致的西洋花纹。他摸出怀表,表盘上的罗马数字指向酉时三刻,距离历史上的己巳之变,还有两年零一个月。
城下忽然传来喧哗,他看见魏忠贤的轿子经过,轿帘缝隙里露出半张苍老的脸,眼中满是惊恐与不甘。陈默冷笑。这只是开始,当夏天来临时,他将派汤若望去陕西推广新式水车,让钱谦益去江南丈量土地,而魏忠贤,将成为第一个公开支持工商皆本的阉党领袖。
陛下,该用晚膳了,王承恩的声音打断思绪。
等等,陈默忽然指着煤山方向,让人在那棵歪脖树上挂个鸟笼,朕要让全天下都知道,那棵树,以后只用来挂鸟,不挂人。
少年天子的声音在城楼上回荡,惊起一群麻雀。它们扑棱着翅膀飞向天空,越过紫禁城的琉璃瓦,飞向广阔的天地,那里有正在发芽的红薯苗,有轰鸣的织机,有正在铸造的新炮,还有一个即将被改写的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