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熔金,最后一缕残阳斜斜穿过学堂高窗的彩色玻璃,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斓却转瞬即逝的光斑。学生们散去,只余窗边尚未燃尽的铜灯,烛焰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暖黄的光晕在暮春的薄寒中撑起一小片宁谧。
“张先生,”清脆的声音像雨滴落在青石上。若梅抱着几本线装书轻轻走近讲台,指尖因紧张而微微泛白,“方才课上您念《吉檀迦利》那句‘生如夏花’,我……我想请教……”
她微微低头,垂落的发丝在烛光下镀着一层柔软的金边。那白玉兰的幽淡馨香在她步履间悄然浮动,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张继业的鼻端。张继业搁下朱笔,抬眼迎上她的目光。窗外玉兰的暗香与少女身上清浅的皂角气息混合,奇异地勾起一丝似曾相识的触动——仿佛是前世荒村月下,沾着露水的苦涩草药味混杂着的、一个濒死灵魂微弱的气息。这念头来得毫无征兆,让他心头微微一悸。
“生之绚烂,非在浓烈喧嚣,而在……”他声音温润,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她发间那支简易的木簪上,脑海中不期然闪过那只沾着雨露血丝的玉簪。那个血腥幻象令他下意识地避开了玉兰的话题,目光垂落到她手中书页,“……在于是否能在苦厄间,依旧保持灵魂的清歌。”
若梅眼睛亮了起来,宛如蒙尘明珠被拂拭。她将怀中一本用浅杏色杭绸细心包裹的书轻轻推到他面前。绸布边缘泛着温润的柔光,显然是时常之物。
“这是我誊抄的,”她声音轻软,指尖划过书页上一行行秀丽的簪花小楷,“先生所言……极是。就像前日雨夜,巷口那株早开的海棠被风吹折了枝,落花委地,可隔日晨起,那断枝处竟又绽了三个花苞,比原先的还要红……倒比天边的星辰更真实些。” 她的眼睛澄澈如水,话语间带着未经世事的天真。那句“比星辰真实”毫无矫饰,却像投入古井的月色,清泠又纯粹。
张继业的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海棠……落花……新苞……
这平凡景物在她口中有了生命,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韧性。这瞬间,他与她之间隔着讲台的距离仿佛消融了。这不再是师长与学生的问答,更像是某种超越时空的对话。前世的某个画面在脑中一闪而逝——雨夜的山洞外,一株在风雨中倔强拱出岩石缝隙的紫色无名小花。那时,身边似乎也有这样一道专注而温柔的视线,只是模糊不清。那是关于脆弱与坚韧的共感,是他曾在泥泞血火中感受过、却总觉亏欠了回应的东西。
烛光跳动。一点滚烫的烛泪悄然滑落铜盏,恰巧滴在诗集扉页的边角,洇开一小片半透明的、琥珀色的泪痕。
张继业的目光落在泪痕上,片刻才移开。他忽然发现,自己竟一首盯着少女那双专注的眼睛,那眼神中纯粹的信任与热切如同暖流,熨帖着他心底深处某个被风霜磨砺得冰冷坚硬的角落。他喉结微动,几乎是不经思索地低语,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烛火的摇曳:
“花开花落……皆是自然。”
顿了一顿,他的目光更深地望进她眼底的星光里去。
“我亦曾……错过那样的花开。”
‘错过’二字出口,他心头猛地一沉,像是有什么沉埋的碎片被撬动——陇西山崖下那声戛然而止的婴啼,黑熊血泊中断裂的熊掌,冰天雪地上一串迅速熄灭的呼吸……一股尖锐的歉疚如冰锥刺入。他微微移开视线,掩饰那份突如其来的汹涌情绪,却再抬眼时,声音比刚才更轻柔,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补偿意味:
“此花既开于眼前,便不可……再负晨昏。”
话里含着双关的暖意。
若梅似懂非懂,只觉先生的声音和目光都笼在一层薄暮柔光里,叫她面颊不自觉发烫。她低头轻轻应了一声:“嗯。”手指无意识地着线装书粗糙的边缘。
就在这时,张继业似是不经意般,修长的手指探入袖中。当他再伸出手时,掌心静静躺着的,正是那支犹带他体温的白玉兰簪。
“簪子…落下了。” 他将它轻轻放在她摊开的书页之上。玉簪温润,烛光下宛如一脉凝结的月光。那玉兰花瓣上的暗红裂纹,被烛泪洇湿的边缘巧妙遮盖,唯有他清楚那裂痕深处蛰伏的因果与业障。簪尾触着扉页上那行“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你一一告别”——这是前世今生都无法言明的告别与重逢。
指尖撤离书页时,一片绒羽般轻柔的抚过。
她飞快地抬眸瞥他一眼,长长的睫毛蝶翼般颤了一下。随即慌乱而珍重地将簪子拾起,紧紧攥在手心。簪身微凉,却带着方才他指腹擦过时留下的、一丝令人心悸的余温,穿透了那点烛泪微润的凉意。她像藏起一个珍贵的秘密,脸颊染上海棠般的粉晕,声音细若蚊呐:“……谢过先生。”
她飞快地屈膝,几乎是带着点狼狈的小跑退开,青布鞋踩在寂静的砖地上,细碎的足音敲打着暮色,如同心底骤然鼓动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