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似断了线的琉璃珠子,绵绵不绝地敲打在学堂镶嵌彩绘玻璃的拱券窗上,洇开一片片朦胧的水晕。窗外那株亭亭玉立的玉兰树,初绽的蓓蕾在烟雨中白得惊心动魄,宛如凝脂雕琢,幽幽暗香裹挟着湿冷的水汽,丝丝缕缕渗入静默的课堂。
讲台上,新聘的国文教员张继业身着洗得微微泛白的长衫,身形清癯如竹。他并未照本宣科,修长的手指轻轻点着摊开的书页——泰戈尔的《飞鸟集》。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沉潭的石子,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越地在压抑的空气里荡开涟漪。雨声成了背景的韵律,衬得他朗诵的每个音节都格外清晰。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
诵到这一句时,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掠向第三排靠窗的角落。那里,一束被窗外玉兰衬得格外洁白的光,正温柔地笼着一个少女。
若梅。
她微微侧着头,视线胶着在讲台上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上,听得入了迷。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散落颊边,为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容添了几分柔弱的生机。那双深潭似的眼眸中,此刻映满了张继业念诗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和那份掩不住的、仿佛来自遥远深处的忧思与力量。她搁在膝上的双手无意识地绞紧了袖口,浅青色的细布被攥出深深的褶皱。
课毕,讲台边霎时热闹起来,带着脂粉甜香的学生们簇拥着去问些诗词问题。张继业不疾不徐地回应着,目光偶尔穿透人隙望过去——若梅却默默起身,如一尾悄然的青鲤,逆着人潮悄无声息地滑出了教室门。
雨势渐歇,檐水滴落如钟乳垂泪。
批阅作业时,红墨水的铁锈气在潮湿空气里弥散。一本摊开的墨字作业下,压着一支犹带新折痕迹的玉兰簪。
簪体温润,白璧无瑕,正是窗外树上初绽的那等纯净。簪头那朵半开的玉兰,花瓣质地如羊脂冻玉,边缘还凝着一颗颗剔透的雨珠——像是少女刚刚采撷而来,还盛着满枝的春意与雨露。
张继业指尖微滞,轻轻捻起那支玉簪。冰凉的触感自指尖沁入,白花的幽香混着一种奇特的气息扑面而来。就在他指腹无意识滑过花瓣最的蕊心处时——
一丝极其细微、如同针尖挑破皮肤的刺痛感,毫无征兆地钻进指腹!
他一怔,凝神看去。
那原本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色的白玉兰瓣里——就在他指尖方才触碰的花瓣脉络深处——竟无声无息地泅开了几缕暗红!
细细的红痕,如同朱砂研碎溶进了清水,妖异地蜿蜒、渗透!
像……像活物在花瓣玉质的内里游走、蔓延!瞬间染红了纤薄花壁,几欲滴透!
一股浓郁得几乎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猛地冲进鼻腔!与玉兰的清冷幽香格格不入!
眼前骤然模糊!
烛光摇曳的学堂霎时扭曲、褪色!
手中哪里还是什么玉兰簪?
分明……分明是一片枯槁的、布满尘土和污秽杂草的荒野!
冰冷的夜露凝在枯草尖端。
一个女人蜷缩在地,背部剧烈地起伏、抽搐!每一次痉挛都伴随喉咙深处挤出的、被血沫堵住的“嗬……嗬……”声!
凌乱枯草黏在她蜡黄干裂的颊边。
深陷的眼窝空空地望着晦暗的天空。
那嘴角蜿蜒而出的污黑血沫,
那深凹下去、几乎只剩一层皮的脖颈上突出的筋络!
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
是阿阮!是前世山林泥泞里那个被绝望和怨恨熬干了最后一滴血的女子!
“张先生?” 一个学生迟疑的声音仿佛从遥远处飘来。
幻象破碎。
张继业猛地回神!
指尖那支白玉兰簪依然冰凉。瓣上哪里还有什么血迹?那几缕惊心动魄的红痕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纯净无瑕的白玉颜色。
仿佛刚才那刺痛、那血光、那荒野濒死的女人,都只是一瞬窒息的错觉。
唯有簪头那玉兰花瓣深处,悄然多了一道——
细!如!蚕!丝!
在烛火下微微反射着暗红冷光的——
细小裂纹。
它深嵌在花萼连接的深处,如同雪白丝绢上被最纤细的毒针刺穿的一个点。
历经数千年岁月流转,此世,关尘与阿阮终得相逢,然一人为教员张继业,一人为学员若梅,不知他们能否弥补前世之憾?(且待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