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蝉鸣在法国梧桐枝头愈发热烈,人民广场的地面蒸腾着细碎暑气。伊凡凡将碎发别到耳后,指尖还残留着早晨练习点帕斯时响棒的金属凉意。李阿姨临时有事没来,她独自站在舞池边缘,看着成双成对的舞者随着《北京的金山上》的旋律翩跹。
第三次瞥见那个身影时,伊凡凡手中的矿泉水瓶轻轻晃了晃。穿白色运动衫的男人站在喷泉东侧的树荫下,黑色休闲裤熨烫得笔挺,鬓角微白却身姿挺拔,像棵久经风霜的白杨树。这己是本周第三次在广场遇见他,前两次都只是匆匆擦肩,他总是安静地站在人群外围,目光却牢牢追随着舞池。
“伊姐!”小王老师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临时缺个男伴,这位大哥愿意搭把手!”伊凡凡转身,正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男人微笑着点头,露出整齐的白牙:“冒昧打扰,能否请您跳支舞?”
他的声音带着军人特有的沉稳,又藏着几分小心翼翼。伊凡凡注意到他右手虎口处的薄茧,和父亲握方向盘留下的痕迹如出一辙。音乐换成轻快的北京平西,男人的手掌干燥温暖,引导的力度恰到好处。“我叫万红军,刚退休。”他轻声开口,舞步随着鼓点利落变换,“第一次见您,是在学小瓶盖点帕斯那天。”
伊凡凡惊讶地抬头,男人耳后隐约可见淡粉色的疤痕,像是弹片留下的印记。“我父亲是海军,”她跟着对方的节奏旋转,“小时候总梦想嫁给军人,没想到最后……”话音未落,万红军己巧妙地将她带入下一个托举动作,阳光穿过他扬起的手臂,在她脸上投下交错的光影。
慢三的旋律响起时,空气突然变得粘稠。万红军掌心微汗,却依然保持着标准的架型:“我在陆军当了二十西年炮兵,去年刚从市武装部退下来。”他的目光扫过伊凡凡发间的茉莉花,“说起来,八年前您在百货公司当主管时,我们单位还团购过你们的劳保用品。”
伊凡凡的舞步险些错乱。记忆突然翻涌,那个总是派年轻干事来对接的武装部,那些反复核对的军绿色劳保手套订单……原来命运早就在时光里埋下伏笔。伦巴的音乐缠绵响起,万红军的引导变得更加温柔,带着她在舞池中划出连绵的弧线。“您跳得真好,”他低声说,“像在水面上滑行的天鹅。”
慢西的节奏舒缓悠长,两人的距离不自觉靠近。万红军身上有淡淡的雪松香水味,混着阳光晒过的棉布气息。“您父亲是哪艘军舰的?”他突然问,“我有个老战友在南海舰队,说不定认识。”伊凡凡说出父亲服役的舰艇编号,看着万红军的瞳孔猛地收缩。
“是‘镇海号’!”他的声音带着难掩的激动,“2001年我们在东海演习,就是你们舰为炮兵部队提供海上坐标!我当时在观测组,还和贵舰的通讯兵通过话!”伊凡凡的眼眶突然发热,那些父亲从未提及的往事,竟在舞步间徐徐展开。
舞曲终了,两人仍保持着交谊舞的姿势,周围的掌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彼岸。万红军松开手时,伊凡凡注意到他偷偷在裤腿上蹭掉掌心的汗。“能否……”他从裤兜掏出手机,屏幕壁纸是张泛黄的炮兵连合影,“加个微信?我整理了些当年演习的资料,想给您看看。”
伊凡凡的手指悬在二维码上方迟迟未落。陈明早晨出门前叮嘱的“早点回家”还在耳边回响,可万红军眼中的期待,又让她想起年轻时未竟的梦。扫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时,广场的喷泉突然变换成彩色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石板上叠成朦胧的剪影。
“我该回去了。”伊凡凡后退半步,脚尖的舞鞋碾过一粒小石子。万红军立刻弯腰捡起,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我送您到公交站。”路上,他说起炮兵连的趣事,如何在暴雨中抢修仪器,怎样用炮弹壳做成花盆。伊凡凡听着,忽然发现自己很久没有这样开怀大笑。
分别时,万红军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个牛皮纸袋:“这是当年的通讯记录复印件,还有张合影,您父亲站在第二排。”伊凡凡颤抖着接过,照片里年轻的父亲穿着笔挺的军装,目光如炬。“明天同一时间,”万红军的声音有些沙哑,“还能请您跳舞吗?”
公交车缓缓启动时,伊凡凡望着窗外挥手的身影。手机震动,是万红军发来的消息:“今天的舞步,是我退休后最美好的时光。”她摸着照片上父亲的脸,突然想起陈明总说她“跳舞时眼睛会发光”。或许人生的惊喜,就是在不经意间,让错过的星光重新照亮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