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埗的血腥尘埃落定,水鱼村的怨念消散于星光之下,筲箕湾的旧恨也暂时封存。
元朗公立医院的消毒水味里,顾栩栩在星核微光的滋养和空空微弱意识的陪伴下,缓慢而坚定地恢复着。
一周后,在医生和张警长反复确认、云锦近乎寸步不离的守护下,顾栩栩终于获准出院。
她的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身体也虚弱得厉害,走几步路就需要云锦搀扶。
但那双曾经被怨气侵蚀得黯淡的眸子,重新焕发出清澈而坚韧的光芒,眼底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星核的银辉。
最让她欣慰的,是识海深处那枚缓缓旋转的星核。
虽然光芒远不及当初空空全盛时期,甚至比不上“空之界”的璀璨,但它稳定、坚韧,如同黑暗中重新点燃的火种。
星核核心处,那丝属于空空的微弱意识,如同沉睡的幼兽,在功德之力的滋养下,正极其缓慢地壮大、凝聚。
它不再是纯粹的意念,更像是一团温暖而懵懂的、带有空空熟悉气息的能量团。
顾栩栩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依赖和喜悦,如同失散的孩子终于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空空…欢迎回来…”
顾栩栩在心中默念,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胸前挂着的、一枚云锦用黄铜弹壳亲手打磨的粗糙吊坠——这是他在医院守护时做的,说是护身符,也承载着对空空的思念。
“感觉怎么样?累不累?”
云锦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他一手稳稳地扶着她,一手拎着简单的行李。
他左臂的怨气侵蚀伤在功德滋养下己基本愈合,只留下一道淡淡的青黑色印记,后肩的贯穿伤也结了痂,行动无碍,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经历过生死搏杀的沉凝。
“还好,就是有点虚。”
顾栩栩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目光投向医院外喧嚣的街道。
阳光有些刺眼,车水马龙的声音带着久违的烟火气。
“我想…回去上班了。”
云锦脚步一顿,眉头瞬间锁紧:“上班?开夜班公交?栩栩,你才刚好!而且…”
他压低声音,眼神里充满了担忧,“那些东西…可能还会出现!”
“我知道。”
顾栩栩轻轻握住他的手,眼神却异常坚定,“正因为经历过,才更要去。云锦,我们和空空,都需要功德。空空刚刚重新凝聚,需要大量的功德稳固本源,恢复力量。而我…”
她感受着识海星核那微弱的脉动,“我能感觉到,星核的力量…似乎也与功德有关。只有不断积累功德,它才能真正觉醒,空空才能更快恢复,我们也才能…在下一次危机到来时,不再那么被动。”
她顿了顿,看向云锦:“而且,你不觉得吗?那辆末班车…或许就是我们积累功德,帮助那些滞留的、有执念的‘乘客’最好的地方。阿海伯,陈阿婆,还有…那个小女孩…他们都需要一个了结。”
想到红衣女孩消散前那悲伤纯净的笑容,顾栩栩心中涌起一股使命感。
云锦沉默地看着她,看到她眼底那份不容置疑的决心,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好。但答应我,量力而行。有任何不对劲,立刻停车,立刻联系我!我会跟张sir说,尽量把巡逻路线安排在你公交线附近。”
“嗯!”顾栩栩用力点头,靠在他坚实的臂膀上,汲取着力量。
几天后,身体稍复元气的顾栩栩,再次坐进了那辆熟悉的深绿色双层巴士驾驶座。
冰凉的硬塑方向盘握在手中,带着种劫后余生的踏实感。
引擎启动,发出低沉的轰鸣,车灯划破渐浓的暮色。
今晚的3号线,筲箕湾至西环尾。
夜风带着海水的咸腥灌入车窗。
前几站平安无事,上下的都是些晚归的工人、疲惫的职员。
车厢里弥漫着淡淡的汗味和沉默。
顾栩栩一边小心驾驶,一边分出一缕心神沉入识海。
星核缓缓旋转,散发着温润的银辉,核心处那团属于空空的温暖能量团,似乎感应到她的关注,传递出一丝亲昵的波动。
空空虽然还不能言语,也无法动用力量,但这份联系本身,就是最大的慰藉。
“空空,我们回来了。”顾栩栩在心中低语。
“暖…安心…”一丝极其微弱、如同幼猫呢喃的意念回应传来,带着纯粹的依恋。
车子驶过一片相对僻静的旧区。站牌昏黄,灯下无人。
顾栩栩习惯性地减速,准备靠站。
就在此时,识海中的星核突然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悸动!
如同平静的水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顾栩栩心中警铃微作,立刻凝神看向站台。
站牌阴影处,一个身影缓缓浮现。
那是一个女子。
一个美得惊心动魄,却带着浓重时代烙印与诡异气息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丝绒旗袍,剪裁极其合体,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
旗袍上绣着精致的、暗银色缠枝莲纹,在昏黄灯光下若隐若现。
乌黑的秀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优雅的髻,斜插着一支莹润的珍珠发簪。
颈间戴着一条圆润的珍珠项链,更衬得肌肤胜雪。
她面容姣好,眉眼如画,唇上点着复古的正红色胭脂,整个人仿佛是从旧上海月份牌上走下来的美人。
然而,这份惊心动魄的美,却被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湿冷”感所笼罩。
她的脸色过于苍白,不是病态,而是一种缺乏生气的、如同上等瓷器般的冷白。
旗袍的丝绒表面,在灯光下反射着不正常的水光,仿佛刚刚从水里捞出来,还在滴水。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来车的方向,带着一种望穿秋水的期盼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顾栩栩的心猛地一跳。这种“湿冷”的感觉…与之前水鱼村鬼手的气息截然不同,却同样让她感到不适。
星核的悸动更明显了,仿佛在无声地警示。
公交车平稳地停在站台。车门“嗤”地一声打开。
旗袍女子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目光穿过车门,落在顾栩栩脸上。
那目光没有怨毒,没有戾气,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悲伤。
她微微提起湿漉漉的旗袍下摆,动作优雅却带着一丝僵硬,迈步上车。
一股更加明显的、混合着水腥味和陈旧香水味的湿冷气息瞬间涌入车厢。
顾栩栩甚至感觉车内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度。几个坐在前排的乘客下意识地裹紧了衣服,嘟囔着“怎么突然这么冷”。
旗袍女子没有投币,也没有看任何人。
她径首走向车厢中部一个靠窗的空位,动作轻盈得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叶子。
她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依旧保持着那份刻入骨髓的优雅。
湿漉漉的旗袍贴在座椅上,留下深色的水渍。
顾栩栩从后视镜里看着她。
星核持续传来微弱的悸动,空空的那团能量也传递出不安的波动。
这个女子…绝不是活人!但她的执念似乎并非纯粹的怨恨,而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寻找?
公交车重新启动。车厢内恢复了安静,只有引擎的轰鸣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那湿冷的氛围如同无形的薄纱,笼罩着旗袍女子所在的位置。
几站过后,车厢里的乘客逐渐稀少。当车子驶近一个靠近海港的站台时,旗袍女子突然站起了身。她走到顾栩栩的驾驶座旁。
那股湿冷的气息更加清晰地扑面而来。顾栩栩握紧了方向盘,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她通过后视镜看向女子。
女子也正看着她,那双空洞而悲伤的美眸里,似乎终于有了一丝聚焦。
她微微启唇,声音空灵、飘渺,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从水底传来的回响,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哀愁:
“司机小姐…请问…你见过我的爱人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引擎的噪音,传入顾栩栩耳中。
顾栩栩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请问…您的爱人…是什么样子?”
旗袍女子眼中瞬间迸发出一种近乎炽热的期盼光芒,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悲伤淹没。
她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同样湿漉漉、绣着莲花的丝绸手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块老式的、黄铜外壳的怀表。
表壳上布满了细密的划痕和绿色的铜锈,显然在海水中浸泡了很久。
她颤抖着打开怀表。表盖内侧,镶嵌着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有些模糊,但依然能看清是一个穿着笔挺海军制服、笑容阳光俊朗的年轻男子,眉宇间带着英气。
“就是他…” 旗袍女子痴痴地看着照片,指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照片上男子的脸庞,泪水无声地从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湿漉漉的旗袍上,却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海水。
“他叫…沈文舟…是跑远洋的…五年前…他的船…‘远星号’…在风暴里…沉了…”
她的声音哽咽,带着令人心碎的颤抖。
“他们说…全船…无人生还…连…连尸骨…都找不到…”
“我不信…他不会丢下我的…他说过…等这次回来…就娶我…”
“他答应过我…要带着这块表…回来…这是他祖传的…他说…表在…人在…”
她紧紧攥着那块锈迹斑斑的怀表,仿佛攥着唯一的希望,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找了他好久…好久…码头…船坞…所有他可能去过的地方…”
“我找不到他…哪里都找不到…”
“司机小姐…你开夜车…走南闯北…见过的人多…求求你…告诉我…”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绝望而哀切地看着顾栩栩:
“你见过他吗?见过我的文舟吗?或者…见过这块表吗?”
她的悲伤如同实质的潮水,几乎要将顾栩栩淹没。
星核的悸动变得强烈,传递来的不再是警示,而是一种深切的共鸣与悲悯。
顾栩栩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份执念的核心,不是复仇,不是怨恨,而是至死不渝的等待和寻而不得的绝望。
“对不起…”顾栩栩看着照片上那年轻飞扬的脸庞,又看着眼前这哀恸欲绝的旗袍女子,心中涌起巨大的酸楚,“我…我没见过您的爱人,也没见过这块表。”
听到这个答案,旗袍女子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如同燃烧的烛火。
她身体晃了晃,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泪水流得更凶。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失魂落魄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她那个靠窗的座位,重新坐下。
她低着头,紧紧抱着那块怀表,肩膀无声地抽动着,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她无处安放的悲伤。
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湿冷的气息萦绕不去,如同为这段未了的情缘披上了哀伤的纱幔。
顾栩栩的心沉甸甸的。她知道,一个新的、承载着沉痛过往和未解之谜的“乘客”,再次登上了她的末班车。
这一次,不再是血色的复仇,而是深海之下,一段被遗忘的恋歌,一个至死不渝的等待。
“远星号”沉船…沈文舟…这块承载着承诺与生命的怀表…
她的功德之路,似乎要驶向更加深邃、更加未知的海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