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洛斯的小手在污泥和冰冷的锈水里扒拉着,最后终于靠本能把那块半埋在污泥里、冻得硬邦邦的东西拽到了自己身前。那东西比他整个小手还大,质地粘稠滑腻,像一块浸透了冰冷铁锈水的烂泥巴,表面裹着黑乎乎的铁屑和腐殖质,散发出一种刺鼻的混合气味——霉烂发毛的甜腻底下,是浓烈的铁腥和机油的恶臭。
没有母亲,没有奶水,没有温暖的。只有本能。饥饿压倒了恐惧,压倒了那烙印带来的灼痛余悸,压倒了身体深处刻骨的寒冷。
他张开嘴,像一头刚从冬眠里饿醒的小兽,朝着那冰冷滑腻、散发着铁锈恶臭的东西,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
牙齿没有咬开什么,只是陷了进去。那东西冷得像块浸透寒气的石头,又滑又硬。一股难以言喻的铁锈腥味混合着霉烂的油脂味,猛地冲进他稚嫩的口腔、鼻腔,呛得他小身子猛一哆嗦。冰冷的渣滓糊在牙床上,黏在舌尖上,那味道比最苦的药还要涩上百倍。一阵强烈的反胃感让他想要呕吐,小脸皱成一团。
但本能比那恶臭更蛮横。胃袋里空荡荡的、火烧火燎的感觉,比这恶心的味道更真实。那冰冷的粘稠物一旦接触到口腔里微弱的暖意,一点难以察觉的、微甜的物质似乎开始融化渗出,像绝望的荒漠里渗出的一滴露水,瞬间被那极度渴求的躯体捕获、吸收。
这违背生理常识的“食物”,这垃圾山的恩赐(或者说诅咒),被他用仅有的力气吮吸、啃噬着。冰冷油腻的铁腥味每一次反冲上喉咙,都带来一阵抽搐,但随之而来的,是胃里那毁灭性的饥饿感被一点点压下去的、最原始的。小小的身体凭着本能贪婪地攫取着,糊了一脸的黑泥和油腻的铁锈红。他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只知道不吃,会死。
深陷在污秽烂铁缝隙里的核心,表面黯淡无光。内部深处,极细微的能量流如同即将枯竭的小溪,艰难地维持着最低限度的运转逻辑。它持续监控着凯洛斯的状态。
【目标摄食状态:确认。】
【次级生理指标(消化系统)激活…初始排斥反应强烈…后续适应中…】
【目标体温缓慢回升…代谢加速…】
但这微薄的正面数据流并未带来逻辑上的轻松感。另一组警报在不断闪烁。
【能量储备:2.1%(严重枯竭)。】
【物理损伤单元:新增裂纹(左基板区域)。】
【逻辑单元错误(微小频段):累积率+0.03%/小时(受近期超载影响)。】
它需要能量。纯净的、可控的能量。环境扫描在极限省电模式下艰难运作着,过滤着这片垃圾山充斥的各种复杂、混乱、充满杂质的辐射和波动。大部分能量源都微弱、不稳定或者带有攻击性残留。它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稳定的锚点。
就在这时,凯洛斯胸口的那个烙印,那片沉睡的青紫印记,似乎因他身体活动(进食)导致能量代谢轻微提升的缘故,无意识地、极其微弱地牵动了周边空间那独特而稀薄的能量场。这牵动,对于核心正在进行的全域扫描来说,就如同在完全无序的噪音风暴中,偶然捕捉到一个若有若无的、来自特定方向的、微弱的纯净音叉震动。
【能量场源锁中:检测到稀薄有序电磁流。】
【方位:正北偏东7.4°。】
【距离估算:120米 ± 5米。】
【特征:稳定高频震荡,结构完整度高,衰减缓慢(疑似:废弃通讯基站核心单元)。】
逻辑单元瞬间计算。
【路径规划:开启(需规避己知生物活动热点)。】
【能量提取方案模拟:可行(效率预估:34.7%)。】
【风险:目标熵痕-载体处于不可移动状态(需维持掩护)。】
核心无声地做出了决断。生存,是它底层逻辑的基石。为自己补充能量,是维持“观察/干预目标(熵痕-载体)”这个最高优先级任务的前提。它需要离开这个相对安全的缝隙,移动一百二十米,完成一次能量提取。
它开始驱动核心内部仅存的推进微型矢量喷射装置。这些装置原本设计用于在微重力真空中进行精密姿态调整,现在只能在这种实打实的物理障碍环境中,像一条残疾的蠕虫那样笨拙地移动。每一厘米的前行,都伴随着金属结构与锈蚀障碍的刮擦、碰撞、调整方向。每一次微小的喷射推进,都消耗着它极其有限的能量储备(-0.001%)。推进剂释放出淡淡的电离气味,立刻被垃圾山的腐臭味淹没。
核心艰难地在金属垃圾和污泥的缝隙里,以肉眼几乎不可察觉的速度,“蹭”向那个被锁定的方位。那感觉,像一个疲惫的朝圣者在无边的沙漠里,朝着根本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绿洲,一寸寸挪动。
凯洛斯丝毫不知身边那个救过他命(或许也是诅咒的一部分)的石疙瘩正在远去。他还在和那半块“垃圾山面包”搏斗。饥饿感减轻了一点,但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疲惫感。刚才那番剧烈的求生挣扎,加上摄入冷硬食物,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他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连脸上糊着的污泥和铁锈都无力蹭掉一下。在酸雨持续不断的滴答声里,在垃圾山特有的、令人压抑的铁锈腥风和远处模糊不清的风啸声中,他的呼吸渐渐变得细弱、均匀,小小的身体在冰冷的硬板上蜷缩起来,只剩下胸脯微弱的起伏。胸口的烙印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是一片沉寂的、不祥的紫青。他竟然在冰冷、恶臭和死亡的夹缝里,沉沉睡去了。
那小小的、脏污的、伤痕累累的身体蜷缩在巨大的锈蚀船甲板上,周围散落着他啃过几口的脏污能量块碎片。他的脸上还残留着刚才挣扎和哭泣的痕迹,被污泥抹得乱七八糟,眼角还挂着凝结的脏污泪痕,小小的眉头却因为深度睡眠的疲累而微微舒展开了一些,不再因恐惧或痛苦而紧皱。他的嘴唇因为寒冷和啃噬那冰冷食物而发青,微微张着,露出的牙床,小拳头无意识地搁在脸旁,指关节还有些泛红。
这画面充满了一种残酷的冲突感。最脆弱的、理应被保护的婴儿姿态,被无情地放置在无边无际的钢铁坟场中央。他身上覆盖的不是柔软的绒毯,而是冰冷的铁锈气息和浓重的血腥味(来自他背上的细小伤口)。他的食物也不是洁白的乳汁,而是裹着油污和腐殖质的工业残渣。
这种巨大的、视觉上的反差,形成了一种极其强烈的“异物”感——一个鲜活、赤裸的生命,被这个钢铁墓地视为入侵者,一个需要被排斥、被消化的“错误”。
不远处一堆报废悬浮车零件搭成的、相对干燥些的高处,几双隐藏在破烂兜帽下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这边。
“操,杂种命真硬…”一个沙哑的像是铁片摩擦的声音低低响起,“冻了一晚上还活蹦乱跳啃铁皮。”干瘪的声音里充满嫉妒和一种病态的贪婪。
另一个声音,闷钝如敲打空油桶:“看到没?他胸口那块斑…发过紫光…那会儿老子离得近,就觉得脑浆子要炸了…”
“就是这味儿。”第一个声音咂咂嘴,“铁锈味儿里混进来的生肉味儿…闻着就让人想把肚肠都掏出来塞满!”他的手在破烂油腻的裤子上神经质地抓挠着,目光像淬了毒的钩子,黏在睡着的凯洛斯身上。
第三个人没有说话,他比较高大些,尽管也瘦得如同骨架蒙着层皮。他的目光冷静得多,却带着一种食腐动物打量濒死猎物的计算。他的视线没有完全停留在婴儿身上,而是缓缓扫过周围散落的金属垃圾,扫过那污浊的能量块残渣,最后落在婴儿身下那片被蹭刮出金属本色的甲板区域,以及甲板上那个模糊的小小掌印烧蚀的焦痕。
他没有看同伴,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声音低沉而嘶哑,像生锈的铰链慢慢扭紧:
“废铁堆里的活物…不是宝,就是祸。”他顿了顿,“按规矩,先观望。谁急,谁送命。”
这句话像盆冷水,浇在那两个眼冒绿光的人头上。两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喉头滚动了一下,目光里除了贪婪和饥火,又添了一丝难以压制的恐惧。他们知道“规矩”是什么,那是血写成的,刻在每一个能活到今天的拾荒者骨头上的铁律。在这座巨大的钢铁坟墓里,冒进的贪婪比严寒和饥饿更快夺命。他们缓缓地收回探出太多的身体,像鬣狗般缩回昏暗的掩体阴影里,只剩下警惕而灼热的目光还在黑暗里闪烁着,紧紧锁住那一小块沉睡的生命。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