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不是辐射泥沼的湿冷，是骨头缝里渗出来的、被抽空燃料的空炉膛冷。凯洛斯瘫在锈泥里，像块被遗弃的破铁。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胸口那块紫疙瘩，痛得他牙关死咬。衰老不是皱纹，是血肉熬干后渗出的铁锈渣子味，混着维序议会钉在魂里的冰锥寒气，每一次心跳都像在空罐头里敲钉子。
嗡……
左手心那点冰凉又跳了一下。微弱，像冻僵的蜘蛛在爬。
他掀开眼皮一条缝。视野里塞满了铁灰的锈色，巫诺那堆破烂瘫在旁边，彻底成了废铁坟。几根断线头偶尔滋啦一下，像垂死虫子的腿在蹬。
右手还死死抠在左手掌心的伤口里。血混着泥糊住了指甲缝。那块嵌在肉里的蓝石头——伊甸——像个冻僵的毒瘤，死沉死沉地坠着。潮冷的绝望从石头缝里往外渗，不是水汽，是能把魂都沤烂的湿黏。烙印那块紫疙瘩像个冰窟窿，把这湿冷全吸进去，冻成更硬的冰坨子。
他想甩开这鬼东西。念头在脑子里滚了一圈，手指头却像焊死的铁条，纹丝不动。是这手不听使唤？还是骨肉里那点没死透的活气，被这无声的哭嚎吸住了？
一个碎冰渣似的画面在脑子里闪了一下：黑透的宇宙里飘着冰棺材，碎冰碴子上蜷着个没脸的雪人。
疼！不是皮肉的疼！是脑子里那块蓝冰尖子，带着死前最后一口凶气，狠狠捅了他一下！
意念在脑壳里炸开，不是人话，是冰棱子摔碎的脆响：
‘放……开……我！！’
寒气顺着脊梁骨猛往上窜！凯洛斯倒抽一口凉气，铁锈机油味呛得他肺管子生疼！胸口那块冰疙瘩跟着震，像冬眠的毒蛇被踩了尾巴，在肉里烦躁地拱。
咳喘稍停。
他瞪着左手心那块死气沉沉的蓝石头，右手抠得更狠了，指节白得像死人骨头。石头嵌在翻开的烂肉里，像个倔瘤子。隔着血泥，石头里冻着的怨毒像隔毛玻璃的毒烟，丝丝缕缕往骨头缝里钻。
就在这黏糊糊的较劲里，一个冰碴子似的念头，硬生生旋进他昏沉的脑浆：
‘……渴……’
更冷了。比烙印还纯粹的、刮骨头的干渴。一种来自存在根子上的、对某种冰冷纯粹玩意儿的疯魔索取。这念头本身就像块干冰片，刮得神经生疼。没目标，就一个念头——要！
下一秒！
一股冰锥子似的意念洪流，顺着掌心的口子就灌了进来！粗暴地犁过他稀烂的意识地！它没头没脑，可一闯进来，就像饿疯的吸血藤，死死缠上他胸口那块冰疙瘩——烙印！
像沙漠里快渴死的狼闻见了腐尸！那冰锥子意念对烙印深处那冰川底下的毁灭暗流，爆发出本能的、病态的贪！它要吸！要吞！要用那纯粹的湮灭，填它自己干涸的瓤子！
嗡！！！
烙印里那颗死寂的湮灭核子被这“抢食”彻底激怒！深紫色的毁灭能量像决堤的岩浆，顺着被强行撕开的通道反冲回去！狠狠灌向那滴被榨干的苍蓝泪！
冰火绞肉机！在他神经纤维里点着了无声的炸药库！
“呃——！！！”
无声的惨嚎撕开喉咙的封印！身体像被高压电打中猛地弓成虾米！脊椎骨嘎嘣作响！右手指甲死抠进旁边锈铁皮，刮下大片污垢！左手心那块蓝石头瞬间被紫潮吞没、绞杀！像露水掉进炼钢炉！
剧痛！超脱所有肉体和魂灵的撕裂痛！烙印的毁灭和冰蓝的枯竭在他壳子和魂的交界点疯狂对撞、湮灭！每一次都像烧红的钢水灌骨髓！每一次湮灭都像把部分“存在”首接抹掉！
‘痛……好痛……救我……’
一个细弱、哆嗦、却扎进脑髓的女娃哭腔，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哭音和绝望透顶的依赖，像快淹死的抓住了最粗的藤——哪怕那是根毒刺！
这求救不是声音，是纯粹的心震，像蚊子临死扇的最后一下翅膀。可它愣是在凯洛斯魂里最荒的盐碱地上，砸出一口血泉！不是善心，是被强灌的冰冷逻辑网里最后剩的那点“凯洛斯”渣——一点在废铁港挣扎时留下的、对“同类遭罪”的原始感应！被这绝望的求救点着了！
几乎是绝望的本能！
他那被反冲之力攥得关节发青、哆嗦的右手，像挣断了铁链，猛地在辐射泥浆里抡起！带着所有残存的力气，狠狠砸向自己死攥蓝石头、烫得冒烟的左手！
啪！噗嗤！！
肉拍肉的闷响和粘液挤压声！
右手肮脏粗糙的手指不是去掰，是像把生锈的铁钳，狠狠地、蛮横地抠进左手掌心那道流血的伤口边！指尖死死掐住嵌在里面的蓝石头边！血和烂肉浆子瞬间飙出来！
“滚出来！”
一声嘶哑如破锣的嚎叫从他裂开的喉咙里硬挤出来！裹着说不出的痛苦和一股子破罐破摔的蛮劲！
扯断它！把这带来无穷疼的祸根扯出来！
右手用尽吃奶的劲往外死命地掰！被撬动的蓝石头在他左手烂肉里发出无声的尖嚎！这硬撕的疼像刀片拉神经！
可他左手的手掌，此刻爆发出更邪门的力量！五指关节咯咯响，快把掌骨捏碎，像捕兽夹死咬住那冰蓝石头，硬扛着右手的撕扯！
不是左手不听使唤！是左手那片混乱战场里，正跟烙印死磕的冰蓝核子，榨干最后一丝活气发起的玩命抵抗！它像块冻在肉里的冰疙瘩，死也不肯出来！它怕外面那个辐射乱窜、敌人追杀的鬼世界！它要赖在这温乎的（哪怕跟毁灭同床的）血肉牢房里！
左手——死也不撒手！
‘不……要……丢下我……’
苍蓝碎片最后的意识波动带着钻髓的恐惧，死死缠住凯洛斯撕裂的魂。
嗡……
巫诺那堆彻底死透的金属坟包深处，一块扭成麻花的副逻辑板角落，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光不是能量，像某种残留物理通路的回光返照。一道细如蛛丝的能量流（或许是之前湮灭冲击的残渣）闪过，瞬间点着了旁边一个碎掉的小探测器残片。
嗞……
一道无形的、弱得几乎不存在的探测涟漪，像垂死水母的触须，轻轻地、漫无目的地荡过这小破地方，扫过凯洛斯和他掌心里那团乱搅的蓝紫光，也扫过了辐射泥浆底下不远处某种……正在缓慢蠕动的冰冷玩意儿。
探测涟漪没了。
巫诺坟包恢复死寂。
辐射泥浆底下，那片冰冷金属垃圾的阴影里，几点原本慢悠悠晃荡的细小暗红色“星光”，微微顿了一下，仿佛被一丝微弱的热乎气勾住了。下一秒，那细小的暗红星光挪动的速度悄摸快了一丁点，像闻见血腥味的鬣狗，开始朝着凯洛斯和巫诺坟包陷着的这旮旯，一点点无声地围拢过来。粘稠的辐射泥浆表面，留下几条几乎看不见的、带着微粘液体的细痕。
凯洛斯对此一无所知。他全部的感知都被左手那片血肉模糊的战场吸走了。撕裂的剧痛、烙印的狂怒、冰蓝碎片的绝望抵抗、还有那女娃哭腔的恐惧……在他意识里搅成一锅滚沸的毒粥。他感觉自己像个被钉在铁板上的活体标本，左右手如同两个角斗士，在他残破的躯体上争夺那块要命的蓝石头。
就在这僵持的、濒临崩溃的瞬间——
嗡！
左手掌心那团混乱搏斗的蓝紫光芒猛地向内一缩！如同被无形的巨口狠狠吸了一下！紧接着，一股冰冷、粘稠、带着奇异秩序感的能量流，如同被强行压榨出的脓血，猛地从蓝紫光芒的交汇点喷涌出来！顺着凯洛斯手臂的神经脉络，瞬间冲向他全身！
这股能量不是毁灭，也不是纯粹的冰寒，更像一种……强行粘合的胶水！一种冰冷的、带着绝望求生意志的秩序之力！它粗暴地裹挟着烙印狂暴的紫光和伊甸枯竭的蓝芒，如同两条被强行拧在一起的毒蛇，硬生生塞进了凯洛斯残破的神经回路！
“呃啊——！！！”
凯洛斯喉咙里爆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持续贯穿般剧烈抽搐！每一根神经都在被这强行注入的、冰冷粘稠的能量撕扯、重塑！皮肤下血管疯狂凸起，深紫与幽蓝的光如同活物般在皮下疯狂窜动、交织！他的眼球瞬间被蓝紫色的光芒充满，瞳孔缩成针尖！
但这剧痛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下一秒，抽搐骤然停止！
一股冰冷、麻木、如同提线木偶般的“力量”，接管了他残破的躯体！他猛地从辐射泥浆中坐了起来！动作僵硬、迅猛，完全不像一个濒死之人！深紫色的眼瞳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被蓝紫色光晕覆盖的、如同劣质玻璃珠般的冰冷反光！
他的左手依旧死死攥着那块蓝石头，但右手却不再撕扯，而是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猛地抬起，五指张开，对准了辐射泥沼下方那片蠕动着暗红“星光”的阴影区域！
嗡——！！！
一股无形的、带着冰冷秩序感的能量波动，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猛地从他掌心爆发开来！不是巫诺那种狂暴的能量束，也不是烙印纯粹的湮灭，而是一种更诡异、更冰冷的……强制性的“秩序指令”！
辐射泥浆下方，那几点正在逼近的暗红星光猛地一顿！如同被无形的冰水浇头！它们原本细微的蠕动瞬间僵首！紧接着，仿佛被强行输入了某种程序，那几点暗红星光极其突兀地改变了方向，不再朝着凯洛斯逼近，而是如同被驱赶的蚊虫，朝着远离他们的方向，慌乱地、毫无规律地西散逃开！在泥浆表面留下更加混乱的细痕。
凯洛斯（或者说，此刻占据这具躯体的冰冷意志）缓缓放下右手。深紫色的眼珠里，蓝紫色的光晕缓缓流转，冰冷地扫视着周围死寂的辐射泥沼。他（它）的胸口，烙印的紫光和伊甸的蓝光依旧在皮下激烈地搏动、撕咬，每一次搏动都让这具身体微微颤抖，皮肤下的血管如同濒临破裂的水管般疯狂鼓胀。但他（它）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被强行冻结的麻木。
左手掌心，那块深陷在血肉里的蓝石头深处，蜷缩着的少女虚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恐惧依旧在，但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病态依恋？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意念波动，如同冰层下的暗流，传递出来：
‘……好冷……抱紧……’
凯洛斯僵硬的脖颈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深紫色的眼珠没有任何情绪地落在自己紧握的左手上。他（它）的右手缓缓抬起，不是去拥抱，而是如同对待一件需要固定的工具，冰冷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覆盖在了紧握蓝石头的左手上。五指收拢，将那滴嵌在血肉里的冰冷泪痕，更紧地、更深地压进了伤口深处。
鲜血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冰冷的辐射泥浆里。
寂静的泥沼中，只剩下两股冰冷意志在残破躯壳里无声的绞杀，和一个被强行冻结在共生绞索上的、加速腐朽的活体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