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尾声被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浸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刺痛，顽固地附着在鼻腔深处。
卓悠远沉默地套上蓝白校服。
镜中的少年脸色苍白，眼下的青黑浓重，额角的纱布是抹不去的印记。
父母葬礼那日的冷雨，似乎从未停歇，沉沉压在他的肩头。
卓倾阳靠在门框上看着他。
他换上了深色运动服，手臂的绷带被袖子小心遮掩，但僵硬感无法完全隐藏。
十八岁的脸庞努力维持平静，眼底却藏着难以消弭的疲惫和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联盟见习调查员的新身份，容不得他软弱。
“该走了。”
卓倾阳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越，却刻意压低。
他率先转身推开门。
走廊的光线涌入，驱散了些许病房的阴霾，却也照出了他背影中那份与年龄不符的紧绷。
卓悠远垂下眼，跟了上去，脚步落在光洁地板上发出空洞回响。
他落后半步，目光焦着在哥哥外套下手臂的位置。
那厚厚的绷带，是“累赘”的烙印。
走廊墙壁的电子屏闪过联盟关于袭击事件的简短通告，“英勇牺牲”、“幸存者”的字眼冰冷而模糊。
卓悠远猛地别过头。
兄弟俩沉默地走在通往联盟高中的路上。
空气带着夏日残留的闷热，蝉鸣聒噪，却无法穿透环绕卓悠远的无形屏障。
他低着头，视线只落在自己移动的脚尖前那一小片灰白的人行道上。
“悠远，你看。”
卓倾阳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刻意轻松。
卓悠远下意识抬起头，顺着哥哥示意的方向望去。
前方街角，一栋崭新的建筑矗立。
明亮的落地橱窗映照着蓝天白云。
巨大的招牌上，彩虹色勾勒出可爱的精灵球图案，下方是醒目的艺术字：“新星培育屋·盛大开业！”
橱窗里，几只毛茸茸的皮丘挤在一起好奇张望，一只小火龙正努力对着玻璃哈气画圈。
暖色调的灯光和欢快的精灵叫声隐约透出，与医院和卓悠远心中的冰冷形成刺眼对比。
一种鲜活的生命力扑面而来，在他麻木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随即又被更沉重的黑暗吞没。
那是别人的热闹，别人的伙伴，与他无关。
他只看了一眼，便迅速收回目光，重新投向地面。
然而，那短暂的画面却固执地停留在他脑海。
卓倾阳敏锐地捕捉到了弟弟那瞬间的凝滞。
他放缓脚步，与悠远并肩，声音放得更柔和：
“很热闹，是不是？听说里面有不少资质不错的幼崽。联盟今年加大了对新人训练家的扶持。”
卓悠远没有回应，肩膀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卓倾阳侧头看着他低垂的、毫无生气的侧脸，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用一种故作轻松、带着点少年意气的口吻提议道：
“喂，悠远，敢不敢打个赌？”
卓悠远终于微微偏头，给了他一个带着疑惑和疲惫的眼神。
卓倾阳指了指前方己经隐约可见的、联盟高中巍峨的大门和风速狗石像：
“就赌你这次的入学考试。青英班测试，如果你能拿到‘良好’以上的评价……”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那间充满生机的培育屋，
“我就带你去那里，挑一只属于你自己的初始伙伴。怎么样？”
卓悠远的心脏猛地一跳。属于……自己的伙伴？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包裹他的麻木。
他几乎立刻想到了那份冰冷的评估报告，想到了自己空空如也的腰间。
拥有伙伴？他配吗？他能照顾好它吗？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他只是更用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重新低下头，避开了哥哥期待的目光。
卓倾阳看着弟弟的反应，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很快又被坚定取代。
他用力拍了拍悠远完好的肩膀，刻意避开了自己受伤的手臂一侧：
“就这么说定了！加油，我相信你！走吧，别迟到了。”
他率先加快了脚步。
联盟高中的大门巍峨矗立，风速狗石像威严地注视着涌入的新生潮。
校门口人声鼎沸，少年少女们脸上洋溢着兴奋与憧憬，崭新的校服，叽叽喳喳的议论，还有他们身边活泼可爱的初始伙伴——摇头晃脑的菊草叶，探头探脑的小锯鳄。
这些鲜活的画面，此刻却像无数根细针，反复刺痛着卓悠远刚刚被那培育屋景象撩拨过的心弦。
哥哥那“打赌”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却显得如此虚幻和遥远。
卓悠远像一滴墨，更深地坠入这片明媚。
那些笑声和议论隔着厚厚的屏障，模糊不清。
投来的目光带着好奇、探究，以及认出他们身份后的同情与审视。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试图躲进哥哥背影的荫蔽。
“卓倾阳？！”
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劈开喧嚣。人群自动分开，一位身材魁梧、穿着深棕色训练家夹克的中年男人大步走来，国字脸，浓眉如剑，眼神锐利如鹰，正是教导主任“磐石”徐江！
他身后，一只如同移动小山般的隆隆岩沉稳滚动，发出低沉的轰鸣，学生们敬畏地退让。
徐江的目光扫过卓倾阳不自然的手臂动作，眉头微蹙，随即落在他年轻而坚毅的脸上，锐利化为毫不掩饰的赞许：
“好小子！通报我都看了！护住弟弟，临危不乱！这份担当，没丢我们联盟高中的脸！不愧是我们学校的优秀毕业生！”
蒲扇般的大手轻轻拍了拍卓倾阳完好的肩膀。
卓倾阳身体微晃，脸上露出带着青涩的谦逊笑容：
“徐主任过奖了，应该的。”
徐江的目光转向卓悠远。那目光依旧锐利，审视的意味浓重。
“卓悠远？”
声音低沉，
“节哀。进了这扇门，就得拿出训练家的骨气来！”
语气沉重，是勉励，也是无形的压力。
“训练家的骨气”几个字，沉甸甸压在卓悠远心头。
他攥紧拳头，能感觉到徐江审视的目光在自己额角的纱布和苍白脸上停留。
徐江收回目光，看向卓倾阳，眼中燃起战意：
“新晋调查员，来得正好！给这帮小崽子们开开眼！活动活动？”
他指向不远处的露天对战场地，学生们早己围拢，兴奋地议论着。
卓倾阳眼神一凝：
“请徐主任指教。”
人群簇拥着两人走向场地。
卓悠远被推搡着。
他看着哥哥略显单薄却挺首的背影走向场地中央，如同走向一个证明自己的战场，而自己，只能蜷缩在阴影之中。
场边电子屏幕亮起，扩音器响起解说激动的声音：
“各位新生！示范对战！对战双方——联盟高中优秀毕业生，新晋见习调查员，卓倾阳！对战，我们以‘磐石’战术闻名的教导主任，徐江老师！”
掌声和期待的目光聚焦在卓倾阳身上。
“第一场！”
徐江声如洪钟，精灵球划出弧线，
“小火马，点燃斗志！”
白光闪耀，一匹神采奕奕、鬃毛跃动着明亮火焰的小火马昂扬登场。
它西蹄轻踏，火星迸溅，清脆的嘶鸣带着灼热的战意。
“徐主任的小火马，好强的气势。”
场下惊呼。
卓倾阳沉稳抛出精灵球：
“去吧，蚊香蝌蚪。”
光芒散去，圆滚滚的深蓝色小蝌蚪出现在场上。
面对气势汹汹的小火马，它明显瑟缩了一下，肚子上的小漩涡不安地搅动着水花。
场下响起善意的笑声和窃窃私语。
“蚊香蝌蚪？初始形态啊！”
“属性克制，但小火马速度更快吧？”
徐江眼中精光一闪：“基础属性是基础，但不一定会输，小火马，火花连射！”
“嘶律律！”
小火马张口，一连串炽热的橙色火球如同连珠炮般射向蚊香蝌蚪。
“泡沫光线。”
卓倾阳声音沉稳。
蚊香蝌蚪鼓起腮帮，奋力喷出晶莹的蓝色泡泡.
噗！噗！噗！
火球与泡泡碰撞湮灭，蒸腾起大片白雾.
几颗漏网的火球擦过蚊香蝌蚪，留下焦痕。
小火马凭借速度优势，开始绕场奔跑。
“不要停！用泡沫制造湿滑区域！”
卓倾阳指令清晰。
蚊香蝌蚪强忍疼痛，密集的泡泡喷向小火马脚下的地面。
噗噗噗！
干燥的场地瞬间变得湿滑泥泞。
高速奔跑的小火马猝不及防踏上水渍。
“律——？！”
一声惊嘶！
小火马脚下打滑，狼狈地向前踉跄，速度优势荡然无存！
“就是现在！水枪！”
卓倾阳抓住战机。
蚊香蝌蚪凝聚力量，一道粗壮的水柱轰然射出，精准命中滑倒的小火马。
嘭——！
水花西溅。
小火马被击飞，浑身湿透，火焰几乎熄灭，挣扎着站起，狼狈不堪。
“漂亮！”
“战术太棒了！”
喝彩声响起。
徐江眼中满是激赏：
“好！利用环境！不拘一格！小火马，用蓄能焰袭，最后一搏！”
小火马长嘶，强忍伤痛，周身燃起烈焰，化作一道火流星猛冲过来。
速度虽因湿滑减缓，但威势惊人。
“蚊香蝌蚪，坚持住！最大力量的水枪对攻。”
卓倾阳果断下令。
蚊香蝌蚪鼓起勇气，再次喷出强劲水柱。
轰——！！！
水火猛烈对撞，刺眼的白光和水蒸气瞬间爆发，场地中央一片模糊。
蒸汽散去。
小火马倒在地上，身上火焰微弱，失去了战斗能力。
蚊香蝌蚪也浑身焦黑，伤痕累累。
但它小小的身体在倒下前，奋力仰起头，尾巴上的漩涡高速旋转，发出一声微弱的鸣叫（“蝌…蚪…”）！
刹那间，原本晴朗的天空骤然阴沉。
乌云迅速汇聚，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求雨生效了。
“平局！蚊香蝌蚪在最后时刻发动了求雨！”
解说惊呼。雨水冲刷着场地，也冲刷着卓悠远苍白的面庞。
他站在人群中，看着场中那只倒下却引发奇迹的蚊香蝌蚪，又看向哥哥雨中挺立的身影，那个关于“伙伴”的赌约，第一次在他冰冷的心湖里。
激起了一丝真实的、带着微光的涟漪。
窗外，一群波波顶着雨水振翅飞过，翅膀的影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短暂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