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把静安找回家,替她请了假,给她做了一顿好吃的,还说同意她离婚,但要她把孩子打了。
静安又惊又喜。喜的是,母亲终于同意她离婚,惊的是,母亲要她把孩子打掉。
静安伸手抚摸腹部,胎儿剧烈地跳了几下,好像知道不被人喜欢似的,可怜巴巴地求助她。
静安舍不得,乞求地看向母亲。
母亲问:“为什么不想打下去,你还惦着九光?”
静安连忙摇头,她恨他:“我这辈子都不想看见他!”
母亲说:“那还留着他的孽种嘎哈?打掉,才能一了百了,跟他就再也没有瓜葛。要是你生下来,那是他的种,血缘的关系还了得?你将来费劲心血养大的孩子,他会回去找他爸,说他爸好,到时候,你哭都找不着调儿!”
静安不相信母亲的话,她自己养大的孩子,怎么会不跟自己亲,反而跟他爸亲呢?
可是,她也没有足够的证据,反驳母亲,证明母亲说的是不对的。
母亲看见静安犹豫不决的样子,心里就有气。“你这不是贱吗?要是离了,你还替他们老周家养孩子?”
静安说:“不是替他们养,是给我自己,我自己喜欢孩子——”
母亲说:“你喜欢孩子?你喜欢孩子也得生一个名正言顺的,那个爹那样,老周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明白人,这样的家庭,你给他们生孩子?你再找个好人家,再生个孩子,不是一样吗?”
静安掉下眼泪:“妈,那能一样吗?这个孩子在我肚子里这么长的时间,他都会动了,我舍不得——”
母亲真是犯愁啊,这个女儿,咋就这么犟呢,油盐不进,怎么说都不听。
她真想给女儿几巴掌,把她打醒。念了那么多年的书,什么道理都不懂?书上都教了什么?那些年的书,白看了?就学会犟了?
犟有什么用啊,只能是吃亏受累一辈子,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母亲气不打一处来,但她告诫自己,这个女儿虽然犟得跟牛一样,但她讲理,只能搬出道理,说服她,要不然,她就一意孤行,不撞南墙不回头——
不,这个女儿,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啊——
母亲只好耐着性子劝说:“我的闺女啊,你听妈把道理给你掰碎了,给你讲明白,我是你妈,是不是?”
静安点头:“是——”
母亲说:“我会不会害你?我会不会像老周家那支子揍儿那样,欺负你?”
静安摇头,想起那天在婆婆的房间里,遭遇的一切,眼泪在眼圈里逛荡。
母亲说:“我说的话都是为你好,你相信这个吧?要不然,我图稀什么跟你说这些?”
静安又点点头。
母亲苦口婆心:“那我让你打下去,你咋不听呢?”
静安为难地说:“妈,这不一样啊,这是孩子,我舍不得——”
母亲说:“做人得理智点啊,你当时非要嫁给九光,不就是因为不理智,冲动地做出的决定,现在证明是错误的吧?这就是冲动的结果,你要理智地想这个事儿——”
静安不懂什么是理智,什么是冲动,她全凭感觉去做事。她现在讨厌九光,就要跟他断了。她舍不得孩子,就要把孩子生下来。
理智是什么,冲动是什么?她脑子里不想这些,母亲也说不太清楚理论上的东西,只是一遍遍地劝说静安。
最后,母亲忽然决定,用大实话,来跟静安讲道理。
母亲说:“行,我同意你把孩子留下——”
静安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喜地问:“真的?”
母亲看见静安脸上的神情,真是生气,孩子有什么好的呀?那是个拖累你一生的小东西,让你一生受苦受累的小东西啊!你还没吃够足够的苦,你还是不知天高地厚!
母亲说:“离了之后,你住哪儿?妈虽然同意离婚,但不能接你回来住。你要是把孩子拿走,我同意你回来,你要是没拿掉,我就不能让你回来住——”
静安迷惑地问:“为啥呀?妈,你这还是逼我拿掉吗?”
母亲说:“不是我逼你,是这个社会逼你。你打掉了,把婚离了,你轻手利脚的,回到娘家,时间长了,大家也渐渐地忘记你是个离婚女人,就没人议论你了。可是——”
母亲看着静安:“可你要是留下孩子,将来,孩子要出生的,我一个娘家妈,把一个怀孕的女儿接回来,还支持女儿离婚,外界会用唾沫淹死我,我抬不起头做人!
“出来进去,多少双眼睛盯着我,认为我不是正经的女人!谁正经女人,会同意女儿离婚?会同意离婚的女儿还生下她前夫的孩子?这是人情世故,你懂吗?”
静安不懂!但静安懂了一件事,就是将来生孩子的一切,她和孩子的一切,靠不上娘家,一切,都要靠她自己。
是啊,她己经结婚了,过了年,又长了一岁,26岁,是个。
了,就应该脱离父母,自力更生,不能再回到娘家拖累母亲。
静安说:“那我自己养孩子——”
母亲都要气哭,她只感觉身体里有许多血液在往出流。她太激动了,生理期,这个折磨女人一生的东西啊!
母亲稳定一下情绪:“好,你自己养孩子,钱呢?就算你攒点钱,可养孩子要花的钱如流水呀,你挣多少钱够孩子花?孩子出生就开始花钱。孩子两三岁之前你都没法上班,没法挣钱,你和孩子吃什么,喝什么,哪样不花钱?”
静安不说话了,低下头。
母亲说:“就算孩子两三岁,你送去幼儿园,可孩子要是病了呢?你就得请假,带孩子看病,你就没法工作挣钱,还有——”
静安心里的承受能力好像承受不住母亲说的“还有——”,她的肩膀哆嗦了一下,鼻子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母亲说:“还有,你离婚了,人们会用另外一种眼光看你,会认为你作风不正,会认为你跟别的男人有关系,什么难听的话都可能骂你,你出去找工作,认识你的人,不会要你的,找不到工作,你怎么活,怎么养孩子?”
静安觉得母亲说的是实情,但不会像母亲说的那么严重,母亲说得夸张。
不过,母亲说的是对的吧?她开始松动了,不像一开始那样固执。
母亲趁热打铁:“咱家后院,田刚的妈妈离婚的,上个班,孩子在家狼哇地哭,要是雇人看孩子,那点工资就不剩啥。孩子好容易拉扯大了,像后院你张姨家的小娜,18岁,谈个不着调的对象,哥哥说了两句,她就半夜跳窗户跑到码头,一头扎了进去。
“18岁,一朵花呀,你没看见你张姨疯疯癫癫,那日子咋过的,你要是摊上这样的孩子,你死的心都有!”
母亲终于忍不住,掉下眼泪。哪个母亲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好啊!
静安知道田刚他妈离婚的事,左邻右舍都议论她,说她不正经,看见她在胡同经过,都吐唾沫,嫌弃她,用磕碜话骂她。
静安也知道后院张姨的女儿小娜的事——静安看到哭泣的母亲,心软了下来。她想起结婚那天早晨,母亲的哭泣——
母亲擤了一把鼻涕:“你姨妈家的表哥,二十好几了,蹲了几次笆篱子了?让你姨妈操碎了心。还有那孩子不孝心的,打爹骂娘的——静安,你自己好好想想,孩子不都是天使,也有上一世的恶魔下界来磨你的,你懂吗?”
母亲说了一夜,说得嘴角泛白沫,说得脸色苍白,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见静安终于点了头,她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一夜,静安睡得很不安稳,睡一会儿就醒了,闭上眼睛又睡一会儿,又醒了。她甚至有一个想法,想从娘家偷偷地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