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日都是难得的好天气,一路畅通很快就到了怃阳。
秋末怃阳城内就没有前几月热闹了,但碧牡丹里头依旧人声沸然,江奉恩走到楼里,上至管事,下至端酒打杂都是生面孔。看样子这儿已经被江川接手了。
“你若是可惜,我也能帮你要回来。”江奉恩扭头,见陆延礼一步一顿地朝他走来。
江奉恩却摇头,“不必了。”他知道陆延礼的手段,可不仅仅是单用钱能买回来的,既然都已经答应给人,就没有再收回的道理。
附近赌客见几人一身好行头,不由多看了几眼,没想到居然是江奉恩,“江公子!”
“杜掌柜?”这人是楼里的常客,与江奉恩交好。
那人急急忙忙地走上前来,“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段毓就得上京找你去了!”
等江奉恩赶到府里的时候,段毓正指挥着下人收拾行李。扭头见江奉恩还一瞬间没回过神,直到江奉恩走到他面前叫他,他倏地眼眶一红,江奉恩愣了下还没及做出反应就被人一把抱住,“叔父!”
段毓很少这么叫他,看来这次正是被吓坏了,江奉恩抚了抚他的背安慰他。段毓咬牙又换了口气在他耳边抱怨,“你还知道回来!”
“你知不知道那群人把酒楼都给霸占了,你走这么久都没个信,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他越说越气,脸颊也泛着红,那群人说江奉恩把酒楼卖了,他以为江奉恩带着女儿和那男人跑了就不回来,气得恨不得在江奉恩身上咬一口。
江奉恩心虚的笑笑,“之前有事耽搁了,而且……而且卖酒楼也是迫不得已……”
江奉恩话音没落,就听见陆钟弈的声音,“阿娘。”
段毓一愣,扭头见是一模样清俊的孩子正直直地看着两人,眼神冰得刺人。而他身侧的男人杵着手拐站立着,和那个孩子竟有九分相像。
还没开口,就听那孩子看着江奉恩问:“他是谁?”他指的是段毓。
江奉恩推开段毓朝那孩子走过去,“这是段毓,你该叫他哥哥。”
陆钟弈不动,又问,“他是你什么人?”
这咄咄逼人的语气活像是江奉恩和段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有了陆岱景为先例,也不怪陆钟弈多想,江奉恩抿了抿嘴,如实道:“这是……我的义子。”
话音刚落,没成想陆钟弈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义子?”
“他是你这几年收养的义子?”
仿佛是受了什么极大的委屈,陆钟弈紧握着自己小小的拳头,忍了又忍,最终在江奉恩要上前同他说话时一把将人推开跑走。
江奉恩怔愣了下连忙追上去。
段毓也想跟去,却被陆延礼拦住,扭头见男人温和地朝他笑了笑,不知为何,分明就是上次在牡丹楼里见的是同一张脸,此刻看着他,段毓莫名觉得这人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让他浑身不适。
“阿毓,钟弈年幼,现在怕是得要他娘亲哄一哄才能缓过来,你就不必跟着去了。”
“他就是陆钟弈?”
陆延礼擡起眼,“你知道他?”
段毓抿了抿嘴,“他说过这是青江的哥哥,他的大儿子。”又说:“还有,我和楚公子没有熟到可以称呼我‘阿毓’的程度,楚公子还是直接叫我名字的好。”
陆延礼面上表情不变,“我听恩恩叫你‘阿毓’,便也随着他一道这么叫了。”
听见陆延礼叫江奉恩“恩恩”,段毓皱紧眉,还没开口就听陆延礼又说:“对了,我真名姓陆,是钟弈和青江的父亲。”
江奉恩很快就追上了陆钟弈。陆钟弈还想把他挣开,但被江奉恩紧紧抱住,好一会儿,陆钟弈的挣扎才逐渐停了下来。
看着他红红的眼眶,快要掉出眼泪了,江奉恩叹了口气,抹去他眼角的眼泪,“别哭,告诉阿娘你怎么了?”
陆钟弈使劲眨了眨眼,把眼泪水挤出去,再看向江奉恩的时候那种委屈巴巴的神情就没有了,“这四年,阿娘不要我,却收了一个与你毫无血缘关系的义子。”
他想起刚才那人扑到江奉恩身上,江奉恩还安抚地拍拍他,陆钟弈恨得牙痒痒,“阿娘是把给我的爱都给了那个人吗?”
江奉恩心头一跳,“当然不是!”他隐约能明白陆钟弈为什么会这么想,忙解释:“钟弈在阿娘心里是独一无二的,阿娘怎么会让别人来替代你呢。”
“我不信。”他冷冰冰的,又挣扎了几下想要离开。江奉恩仍没松手,先前他就知道陆钟弈的不安,自己离开了他这么久,难免会怀疑自己对他的爱。
江奉恩沉默半响,最终还是说出自己先前就想好的话。
“钟弈,那次失火我昏倒过后醒来,不是阿娘不爱你,是因为阿娘生病了。”
听见江奉恩说起那时候的事,陆钟弈愣了下,擡头看他。
“食之无味,整日提不起劲儿,无论是你还是青江我都不想见。我觉得很累,只想离开府里。”
“青江是你的亲妹妹,那时候她还那么小,名义上又是你皇叔的孩子,不会有人庇护她,所以阿娘必须带她离开。”
“我本想也带你一同离开的。但那时候……那时候我看到你写的‘忠’字,这么端正丰肃,我猜想你与其他一众皇子一样,你想要争夺那个位置。阿娘不想因为你离开而让你失去这些权力。”
“钟弈,阿娘没有不爱你。阿娘只是想让你能处于万人之上,享受荣华富贵。而不是和阿娘四处奔波。”
陆钟弈直愣愣地看着他,像是在思考江奉恩话里的意思,很久之后才开口:“可我只想和阿娘在一起。”
“我知道,所以我后悔了。那时候我该带着你和我一起离开的。”
陆钟弈垂下眼,紧紧抓着江奉恩的衣襟,很久之后才放松下来靠在江奉恩怀里,“真的吗?”
“那你为什么要收养这么一个义子。”
“那时候他救了我,我觉得他是个好孩子才收养他的。”江奉恩抱着他站起,笑了笑,“对于我来说,你和他不一样的,他更像是我的朋友,你也别对他生气。”
陆钟弈搂住江奉恩的脖子,“那你对我要比对他好。”
这就算是消气了,哄好了。
带着陆钟弈回去的时候已经天黑了,他把孩子带到自己隔壁屋里,和他说了好一会儿话才把人哄睡着。
刚回到自己屋里,就见坐在桌旁的陆延礼,男人看了他一眼,“回来了。”
“嗯,你怎么在这儿。”他分明已经给陆延礼安排了屋子。
陆延礼不回话,而是伸手将面前的茶水递给他,“方才在门口听见你们说话,就没有进去打扰。”
“怎么样,钟弈现在还难过吗。”
江奉恩接过茶水喝了口,觉得嗓子舒服了许多,摇摇头道:“我解释了,但他心里一定还会多想。”江奉恩叹了口气,“得慢慢来。”
陆延礼又给他续上茶,江奉恩要直接喝,陆延礼拦住他,“还很烫。”
江奉恩一愣,才反应过来刚才那杯茶或许是陆延礼给他早早准备着的。
他抿了抿嘴松开手,陆延礼便把茶杯拿了过去,嘴中道:“他总会放下的。”
“只要你之后不要再做后悔的事。”
这句话仿佛意有所指,江奉恩擡头看了他一眼,见男人垂眼摆弄着茶水,方才像是随口的话,只是江奉恩多心。
等到茶水凉了些,陆延礼才又把茶杯递给江奉恩,莫名地说了句:“那个孩子对我似乎有很大的敌意。你的义子。”
“他对生人都这样。你不要多想。”
陆延礼却摇头,“但他似乎对你有别的心思。”
江奉恩皱紧眉,“什么意思?”
“好几次,他看你的眼神都不对。”陆延礼看着江奉恩说道。他脸上是伪善的笑,眼里藏着别的什么东西。那表情一瞬间让江奉恩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让他莫名想起之前的事,面上冷淡下来。
“那你想怎么做?又要把我身体的秘密说出去吗?”
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竟是让陆延礼心头一紧,面上闪过慌乱,“怎么会,我只是怕你被他骗……”
江奉恩却听不下去了,推开他的手,“你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陆延礼还想再说什么,却发现江奉恩表情难看到了极点。
他现在才知道,原以为他已经掩盖过去的、已经翻面了的事,一直像刺一样深深扎在江奉恩心里,只是他们二人都闭口不谈而已。
陆延礼手心忽地发了汗,他自然是知道自己当初做的事有多么见不得光,无论哪一件都能让江奉恩放弃他。
现在是江奉恩在选。
那人说江奉恩是现在是一颗珠子,钝而圆润,哪边给他的爱重一些,他就会滚向哪一边。
他本身就做了让江奉恩怨恨他的事,他找不到任何弥补的办法,所以他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