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项审计组在市国资委那间顶楼的“豪华办公室”里，己经枯坐了快一个星期。窗外的江景依旧开阔，阳光也依旧明媚，但办公室内，却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焦躁。王援朝组长那副瓶底厚的眼镜，似乎比刚来时又厚重了几分，他整日埋首于那些被送来的一堆堆印刷精美、措辞严谨却找不到任何实质性问题的“汇报材料”和“合规文件”中，眉头拧成的疙瘩，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偶尔，他会取下眼镜，用指关节狠狠地按压着太阳穴，发出细微的骨节摩擦声。
年轻的审计员小李，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账簿，笔尖却在同一个数字上反复画着圈，显然心不在焉。他旁边那位经验丰富的老审计老张，则索性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只是那微微颤抖的眼睑，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茶水间的阿姨依旧热情，送来的茶水也依旧是那股子据说很名贵的“大红袍”的香气，但此刻闻在众人鼻中，却只剩下苦涩。
陈明这天下午又来了一趟国资委，名义上是协调审计组与国资委各处室的对接工作，实际上，他更想亲身感受一下万宏达这座“堡垒”的坚固程度。刚从审计组那间“豪华监狱”出来，路过国资委二楼的茶水间，里面传来几声刻意压低了的女声，断断续续，却像鱼钩一样，勾住了他的脚步。
“……哎，听说了没，林副处……昨天下午又被万主任给叫上去了……”一个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 “可不是嘛，我看她从主任办公室出来的时候，那脸色……啧啧，跟纸糊的似的……”另一个声音，压得更低，却透着一股子莫名的兴奋。 “万主任对她可真是‘上心’啊，三天两头‘个别指导’，也不怕……嘻嘻……” “嘘——小声点儿！让人听见，咱们可吃不了兜着走！”
声音戛然而止，随即是几声杯盘碰撞和水流的轻响。 陈明面色如常地继续往前走，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但那几句含混不清、却又充满了暧昧与暗示的闲言碎语，却在他脑海中迅速与之前外围摸排时，那些关于市国资委财务处副处长林菁与万宏达“关系不一般”的模糊传闻，以及刘孟德那张写着“食堂老王”的纸条（他这两天旁敲侧击地从老王那里套了些关于国资委内部人事的一些零碎信息，其中也隐约提到了林菁和万主任走得“比较近”），渐渐拼接起来。
林菁……一个三十出头，据说颇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副处长。她会是那把能够撬开万宏达堡垒的钥匙吗？
周末的午后，阳光有些慵懒。 城南一家新开的咖啡馆里，靠窗的位置，林菁独自一人坐着，面前放着一杯只喝了小半的拿铁。她穿着一件浅色的连衣裙，头发随意地挽着，没有化妆的脸庞，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放空地望着窗外，手指无意识地在微凉的玻璃杯壁上划着圈。
“林副处长？这么巧。”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在她身旁响起。 林菁受惊似的猛地回过头，看到一张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的年轻男人的脸。是陈明。他穿着便装，手里拿着一本翻旧了的书，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像是真的只是偶遇。 “您是……”林菁有些茫然。 “哦，我是市里面下来的，姓陈。前两天在国资委那边，好像和林副处长打过一个照面。”陈明随意地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动作自然得仿佛他们是约好的一般，“不介意吧？”
林菁有些局促，下意识地拢了拢头发：“陈……陈主任？您好。”她显然也想起了他，但一时间没能把他和纪委联系起来。 刘孟德此刻正坐在咖啡馆斜对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面前摆着一份报纸，眼睛却时不时地透过报纸上沿，观察着这边的动静。
“林副处长一个人？”陈明招手叫来服务员，点了一杯黑咖啡，语气轻松得像是老朋友叙旧，“最近国资委那边，工作挺忙的吧？听说市里对国资系统的审计工作，抓得很紧啊。” 林菁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小口，杯沿在她略显苍白的嘴唇上留下了一圈淡淡的奶渍。“是……是挺忙的。万主任对这次审计工作非常重视，要求我们全力配合。”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发紧。 “哦？万主任也挺不容易的。”陈明若有所思地搅动着面前的黑咖啡，那股浓郁的苦香渐渐散开，“摊子大，责任也大。听说……林副处长年纪轻轻，业务能力就很出色，深得万主任器重啊。我一个朋友还在说，林副处长眼光独到，不仅工作上出色，个人理财方面也很有建树，好像……在城南新区那边，也有一处不错的产业？”
林菁握着咖啡杯的手，猛地一紧，杯中的液体都晃动了一下。她抬起头，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陈明：“陈主任……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陈明笑了笑，笑容却未达眼底：“没什么意思。就是随便聊聊。毕竟，现在市里面，对领导干部的个人财产情况，也……也比较关注嘛。林副处长，您说是不是？”
咖啡馆里，轻柔的音乐依旧在流淌，但林菁周围的空气，却仿佛瞬间凝固了。 陈明的语气依旧平和，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关切”：“林副处长，其实今天能在这儿碰到您，也算是有缘。有些话，我作为……嗯，一个体制内的同志，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了几分，刚好能让林菁听清楚，“万主任这个人，能力是有，魄力也不缺，但在某些方面……可能也有些复杂。现在审计组进驻，风声鹤唳，他目前这个位置，可以说是……坐在火山口上啊。”
林菁的脸色，己经由最初的惊疑，变成了明显的苍白。她放在桌下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您是万主任身边最信任的人之一，很多事情，您比我们这些外人，看得更清楚，也了解得更深入。”陈明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林菁那早己不平静的心湖，“有些事情，如果现在能……能主动向组织上说清楚，或者提供一些有助于组织了解真实情况的线索，对您个人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您还年轻，前途还长着呢。” 他话锋一转，语气虽然依旧温和，但那份潜藏的压力，却如同实质般压向林菁：“可如果……如果万主任真的出了什么事，到时候，有些话再说，恐怕就晚了。您说，万主任平时那么‘器重’您，万一……他把一些不该您承担的责任，也‘分担’给您一部分，那您……可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林菁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她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过急，膝盖撞到了桌角，发出一声闷响。她也顾不上疼，只是慌乱地抓起自己的包，“陈主任，你们……你们肯定是找错人了！我……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她几乎是逃命似的，快步冲出了咖啡馆。
刘孟德不知什么时候己经走了过来，他站在陈明身旁，目光追随着林菁那踉踉跄跄、几乎可以用“落荒而逃”来形容的背影，眉头微微蹙起，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有同情，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他轻轻叹了口气，刚想开口说点什么。
陈明却在这时端起了那杯早己凉透的黑咖啡，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那笑容里，似乎带着几分自嘲，几分世故，又带着一丝在压力下逐渐显露的、不那么“正人君子”的冷峭。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刘孟德那张写满心事的脸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孟德，看来你们这些老同志，都挺喜欢嘛？瞧你这怜香惜玉的眼神。”
刘孟德被他这句突如其来的、带着明显调侃甚至有些“促狭”意味的话，弄得一愣，像是没想到陈明会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他那张经验丰富的老脸，似乎都微微红了一下，随即又化为一声带着无奈和些许嗔怪的苦笑，他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 “你小子……这是在刀尖上跳舞啊！这女人，要是回去嘴巴不严，跟万宏达一五一十地把今天这事儿给捅出去，咱们可就……彻底把蛇给惊醒了！到时候，想再抓他的尾巴，可就难了！”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再说，她……也确实是个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