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小会议室的空气，像是被抽干了大部分氧气，只剩下浓淡不一的烟草味和某种无形的压力。烟灰缸里，一枚烟蒂歪斜地靠在缸沿，残留的火星明明灭灭，像一颗濒死的星。
市长李德广额角那根不太明显的青筋，此刻微微凸起。他端起面前的玻璃杯，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水似乎早己凉透，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么话。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平稳：“林书记，罗书记，关于国资委……嗯，这个审计的提议，我个人认为，出发点是好的，也是为了我们江城国有资产的保值增值。但是……”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但是，国资系统牵涉面太广，很多企业正处在改革的关键期，这个……力度如果掌握不好，我担心，会不会……呃，好心办了坏事？”
林怀民书记一首没说话，只是用指关节，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红木桌面，发出“叩……叩……”的轻响。那声音不大，却像鼓点一样，敲在李德广和罗正刚的心上。首到李德广的话音落下，那叩击声才戛然而止。
“德广同志，”林怀民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你的担心，我理解。不过，正因为国资委牵涉面广，问题才更不能小觑。要是真等到‘办了坏事’，那恐怕就不是‘好心’两个字能解释的了。”他拿起桌上一份摊开的文件，正是罗正刚提交的那份审计报告，却只是虚晃了一下，又重重放下，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纪委的同志们，也是本着治病救人的态度嘛。有些小毛病，早点发现，早点处理，对干部也是一种保护，对不对，老罗？”
罗正刚一首垂着眼睑，仿佛在研究自己手指间的纹路。听到林怀民点名，他才缓缓抬起头，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林书记说的是。我们也是……防患于未然。”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许久没有开口说话。
就在李德广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窗外，一阵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又呼啸而去。那声音穿透厚重的玻璃，在会议室里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向窗外瞥了一眼，虽然什么也看不见。那短暂的失神，让会议室里剑拔弩张的气氛，似乎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松动。
李德广揉了揉眉心，语气似乎也软化了一些：“林书记，审计，我是支持的。但有些具体操作层面上的事情，我看……还是要周全考虑。比如，审计的范围和重点，要不要再具体化一些？还有，就是……不能影响国资委和下属企业的正常经营活动，这个……您看？”
林怀民看了他一眼，没立刻回答，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过了片刻，他才说：“嗯，德广同志提的这几点，很重要。审计工作，既要较真，也要讲究策略。这样吧，具体方案，由纪委和审计局再细化一下，报我审定。但总的原则，就是……要查，要深查，但也要稳妥。”他最后三个字，说得极慢，也极重。
罗正刚适时开口：“请林书记放心，我们一定把握好分寸。”
这场围绕审计的“角力”，最终以一种微妙的妥协告一段落。
三天后，一支由市审计局副局长王援朝亲自带队的专项审计组，正式成立。王援朝五十出头，头发总是梳得纹丝不乱，哪怕是盛夏，衬衫的扣子也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他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镜片厚得像瓶底，看人时总习惯微微扬起下巴，眼神却异常锐利。他有个习惯，说话前总会用右手食指推一下眼镜的中梁，动作不大，却显得格外严谨。
市纪委这边，陈明带着刘孟德和张磊，负责与审计组的日常联络和线索移交。刘孟德私下里，却递给陈明一张小纸条，上面只有一个潦草的地址和几个字：“国资委食堂，收垃圾的老王，以前在魏鹏手下干过，嘴不严。”陈明看完，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收进口袋，对刘孟德点了点头。这算是个意外的收获，或许能从另一条小径，探探万宏达的虚实。
审计组进驻市国资委那天，万宏达摆出了十二分的热情。他亲自率领国资委领导班子，以及各处室的头头脑脑，早早等候在办公大楼一楼大厅。那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他油光锃亮的头发和略显浮夸的笑容。 “王局长！各位审计战线的精兵强将！欢迎，热烈欢迎啊！”万宏达大步上前，双手紧紧握住王援朝的手，用力摇晃着，语调高亢，“市委决定对我们国资委进行专项审计，这充分体现了市委对我们国资系统的高度重视和亲切关怀！这是对我们工作的促进，更是对我们干部队伍的爱护！我代表国资委党委和全体同仁表个态：一定全力配合，要人给人，要物给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请王局长和审计组的同志们，尽管放开手脚，大胆工作！”
王援朝只是微微颔首，用他那特有的、不带任何感彩的语调说道：“万主任，我们是按规章办事。”
审计组的“临时办公室”被安排在顶楼，一间视野极佳、采光充足的大套间。崭新的办公家具，一尘不染的地面，甚至还有一位笑眯眯、手脚麻利的女同志，专门负责给审计组的成员们端茶倒水，续杯的频率高得让人有些招架不住。她泡的茶，据说还是万主任特意从自己珍藏的“大红袍”里拿出来的。
然而，与这“无微不至”的后勤保障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审计工作的举步维艰。 王援朝让助手小李去档案室调阅一份关于“宏远集团”三年前股权变更的原始凭证。小李去了半天，空手而归，脸上带着一丝无奈：“王组长，档案室的同志说，那份原始凭证……嗯……因为涉及到一些正在进行的商业谈判的保密条款，需要……需要万主任亲自签字才能查阅。办公室杨主任说，万主任今天……上午临时去省里参加一个紧急会议了，下午……下午还有个重要接待，可能……可能要等明天才能批。”
刘孟德想查阅一份关于“江城发展投资基金”的早期资金募集和投向的详细记录。财务处一位副处长陪着笑脸解释：“刘老师，真不巧啊！我们财务系统最近正在进行数据维护和安全升级，所有的历史数据都暂时封存了，说是……为了确保数据绝对安全。您看，这些是我们整理好的年度财务报告和投资回报分析，要不……您先将就着看看？”
张磊负责对接一项关于“东湖文旅项目”的资产评估报告和相关的招投标资料。结果被告知，由于该项目年代久远，资料分散在好几个部门，需要人工逐一查找、核对、复印，工作量巨大，恐怕……“没个三五天，怕是整理不出来。”
万宏达的“太极阵”，摆得滴水不漏。表面上，笑脸相迎，积极配合；暗地里，却用各种“合规”的理由，将审计组的触角，牢牢地挡在了核心区域之外。几车皮的“公开资料”和“汇总报表”被送到了审计组，每一份都制作精美，数据详实，却像是被精心修剪过的盆景，好看，却看不到真正的根系。
陈明站在临时办公室的窗前，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窗玻璃上划着。那张从刘孟德手里接过的纸条，此刻正在他的口袋里，仿佛带着一丝微弱的温度。审计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万宏达这座堡垒，从正面强攻，怕是很难奏效。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桌面上那份国资委内部通讯录，在那密密麻麻的名字中，一个并不起眼的职务和名字，让他的指尖微微停顿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