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窗户纸上透进点儿鱼肚白,院儿里却还安静着。北风呜呜地刮过屋檐,像是野猫子在哭嚎。傻柱屋里的炉子烧了一宿,铁皮炉身烫得吓人,红彤彤的光映在墙上,把屋里那点儿家当照得影影绰绰。炉膛里,煤块偶尔“噼啪”一声轻响,更衬得外面天寒地冻。
他窝在被子里,翻来覆去没睡踏实。昨儿相亲那事儿,像吃了半生不熟的红薯,堵在心口窝,咽不下,吐不出。冉老师那模样儿,那说话的劲儿,干净、利落,透着股子书卷气,确实招人稀罕。可一想到许大茂那孙子跟茅房里的蛆似的搅和,再想想自己这老大不小,没房没存款,兜比脸还干净的德行,一股子邪火就蹭蹭往脑门儿上撞。他烦躁地把被子蒙过头,可被窝里的热乎气儿,愣是驱不散心头那股子拔凉拔凉的失落。
"咚咚咚,"门板被敲得闷响,力道不轻不重,透着熟稔。"柱子,起了没?天亮了。"是一大爷易中海的声音,沉稳里带着点儿关切。
傻柱"腾"地坐起来,被子滑到腰间,露出里面破了洞的棉袄。他趿拉上那双快磨平了底的棉鞋,趿趿拉拉地走到门口,伸手拔掉门闩。"吱呀"一声,门开了条缝,一股子能钻进骨头缝儿的冷风"呼"地就灌了进来,冻得他一哆嗦,睡意全无。"一大爷,您老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易中海肩上落了层白霜,手里稳稳端着个掉漆的军绿色大搪瓷缸子,热气腾腾地往外冒白烟,一股子棒子面粥的香甜味儿飘了过来。"昨儿闹腾大半天,累着了吧?喝点热乎的暖暖身子骨。"他侧身挤进屋,反手把门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寒风。屋里炉火旺,一下子暖和多了。他把缸子放在那张油腻腻的八仙桌上,眼神在屋里快速扫了一圈——土炕,破桌子,几件歪歪扭扭的家具,墙角堆着几颗蔫了吧唧的大白菜——最后落在傻柱那张有点儿浮肿、带着隔夜愁容的脸上。"柱子,凡事儿啊,想开点。这男婚女嫁的,讲究个缘分,急不得。那冉老师……"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人家条件好,眼光高点儿也正常。"
傻柱心里不是滋味,脸上却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伸手接过还烫手的缸子:"我懂,一大爷。您老放心,我傻柱是浑,可不傻。就是……唉,这心里头,有点儿憋屈得慌。"他把缸子凑到嘴边,也顾不上烫,呼噜噜就是一大口。滚烫的粥顺着食道滑下去,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开了西肢百骸的寒气,连心里那点儿冰碴子似乎都化开了些。
"知道你憋屈。"易中海叹了口气,挪开桌边的杌子,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主要是许大茂那小子忒不是东西!纯粹是茅坑里的搅屎棍,见不得别人占一点儿好。为了他那点儿龌龊心思,啥损招都使得出来。"他语气里带着不忿,但随即又放缓了些,"不过话又说回来,柱子,咱们这院儿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真要撕破了脸皮,天天跟乌眼鸡似的,这日子还过不过了?有时候啊,忍一时风平浪静。"
"我明白,一大爷。"傻柱放下缸子,用袖子抹了把嘴,闷声闷气地说。一大爷这话在理,可每次想到许大茂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他这火就压不住。
"明白就好。"易中海点点头,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也压低了八度,带着点儿神秘,"对了,柱子,昨儿我看小何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看,好像挺沉重的。是不是碰上什么棘手的事儿了?"
傻柱心里"咯噔"一下,立马想起昨天傍晚何修远回来时那紧锁的眉头和疲惫的神态,回来后就闷头进了屋,晚饭都没出来吃。"没听他说啊,一大爷。他那工作,您也知道,纪律严着呢,不该问的咱不能瞎打听。"
"嗯,这倒是。"易中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小何这孩子,稳重,有本事,就是看着心事挺重。唉,当警察的,不容易啊。"他话锋一转,又嘱咐道:"反正啊,柱子,你也多留个心眼儿。这院里头,人心隔肚皮,嘴碎的,爱算计的,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什么人都有。别愣头愣脑地让人拿你当枪使,更得防着背后捅过来的冷刀子。明白不?"
"哎,我记住了,一大爷。"傻柱含糊地应着。
一大爷又絮叨了几句家长里短,这才起身走了。傻柱送他到门口,看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前院的拐角。他站在门口,冷风吹得他清醒了不少。院子里渐渐有了声响,秦淮茹端着个大木盆去水龙头那边接水,盆底冻得粘在地上,她使劲才拽起来,嘴里呵着白气;三大爷阎埠贵裹着件旧棉猴儿,在自家窗户根底下踮着脚尖伸着脖子往外瞅,也不知道又在算计谁家那点儿煤球;几个半大孩子穿得跟棉球似的,在院子里追跑打闹,尖叫声和笑声在清冷的空气里传得老远,给这死气沉沉的冬天添了点儿生气。
让他觉得有点儿奇怪的是,今天早上碰见他的人,那眼神儿、那态度,似乎跟往常不大一样了。几个以前见面连眼皮都懒得抬的街坊,比如中院的刘婶儿,今儿居然隔着老远就冲他点了点头,虽然脸上没啥笑模样,但那姿态是做出来了。就连聋老太太,被她那不常露面的侄媳妇搀着出来晒太阳,颤巍巍地坐在小马扎上,看见傻柱从旁边过,居然浑浊的老眼珠子动了动,干瘪的嘴唇也嗫嚅了几下,像是在跟他打招呼。
这是唱的哪一出?是自己眼花了,还是因为昨天何修远那几句话替他"长脸"了?傻柱心里犯嘀咕,五味杂陈。说实话,有人给好脸,心里头是熨帖那么一点儿。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是滋味儿。怎么着?合着以前都拿咱当屁搁着,现在瞅着何警官跟我走得近,觉得咱也有人"罩着"了,这才想起给个好脸色看看?这帮人啊,真是……他撇撇嘴,心里骂了句,懒得再琢磨这些势利眼。
摇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开。走到那间油烟味儿十足的小厨房,准备给自己弄点儿吃的。锅碗瓢盆都带着一层冰碴儿。他刚伸手去拿挂在墙上那条油乎乎的围裙,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灶台旁边,靠近门框的地上,好像塞着个什么玩意儿。
那地方平时堆着柴火和煤球末子,黑乎乎的,不注意根本看不见。他心里好奇,弯下腰,扒拉开几块碎柴火,仔细一看——是一小团揉得皱巴巴的纸。纸看着挺普通,就是那种糊窗户、写大字报用的马粪纸,黄不拉几的,糙得很。但奇怪的是,这纸团被塞在砖缝里,要不是他今天眼神儿好,正好站这个角度弯腰,铁定发现不了。
谁没事儿干往他这黑咕隆咚的厨房犄角旮旯塞纸团?还塞得这么隐蔽?
傻柱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后脖颈子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立马想起了昨天傍晚何修远回来时那凝重的表情,还有刚才一大爷那句意有所指的提醒"多留个心眼儿"。他像做贼似的,飞快地左右瞟了一眼,院子里人来人往,各自忙活,没人注意到他这边的动静。他迅速伸手捡起那团冰凉的纸团,也顾不上看,首接揣进了棉袄最里层的口袋里,紧贴着胸口。然后站起身,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始往炉灶里添煤,捅炉子。
炉膛里的火苗"呼"地一下蹿高了,映着傻柱那张故作平静,眉头却拧成了疙瘩的脸。这小小的、不起眼的纸团,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心里瞬间漾开了无数圈涟漪,搅得他心神不宁。是哪个不开眼的恶作剧?还是……这里头有别的说道?
他又想起昨天半夜里,迷迷糊糊好像听到后院那边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当时翻了个身没在意,以为是风刮窗户或者野猫子打架。现在仔细一琢磨,会不会就跟这纸团有关系?
正心烦意乱,何修远端着个盛着牙膏沫的搪瓷缸子从后院屋里出来,准备去水龙头那边漱口。路过傻柱的厨房门口,看见他正对着炉火愣神儿,炉子里的煤都快压不住火了,便随口喊了一句:"柱子,嘛呢?琢磨媳妇儿呢?火都快让你给捂灭了!"
傻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了一跳,猛地回过神,赶紧手忙脚乱地捅了捅炉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没啥,琢磨中午给自个儿弄点啥好吃的呢。何哥,昨儿个回来得够晚的啊?所里事儿多?"他这话问得有点儿刻意,想探探口风。
何修远走到水龙头下,"哗啦啦"接了点水,含糊地漱了口,把水吐在结了冰的地面上。"嗯,瞎忙活。"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傻柱脸上,那眼神锐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似乎能看穿人心事,"院里头……这两天没什么异常吧?"
傻柱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都冒汗了,面上却强装镇定,大大咧咧地摆摆手:"能有啥异常?不就鸡零狗碎那点儿破事儿呗,张家长李家短的。对了,何哥,您眼神儿好使,帮我瞅瞅,我这厨房后窗户那块儿,是不是有点儿松动了?昨儿晚上老听见'哐当哐当'响,闹得慌。"他故意指着窗户,想转移话题。
何修远顺着他指的方向,仔细看了两眼,摇摇头:"看着挺严实的,没啥松动。估计是风太大了吧,昨儿晚上风跟刀子似的。"他没再追问,似乎也就是随口一提,转身端着缸子回屋去了。
看着何修远那挺拔、沉稳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傻柱却觉得心里更不踏实了。何修远刚才那句话,那眼神儿,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随意。他是不是也察觉到什么了?还是在试探自己?
揣在怀里的那个纸团,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慌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