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皇子猛地推开医馆木门,潮湿的霉味混着草药气息扑面而来。
蓑衣上的雨水在青砖地面洇开暗色水痕,她扯开被泥水浸透的宫绦时,银丝绣的蟠龙纹正巧被烛火映得发亮:
“你昨天下诏狱见了表姐。”
袁阳握着蒲扇的手顿了顿,砂锅里咕嘟冒泡的药汤在墙上投下摇晃的暗影。
他舀了半盏深褐药汁推过案几,釉色茶盏磕在檀木上“当啷”作响:“夜凉,把这个喝了。”
檐角铁马被风掀得叮当乱撞。
九皇子仰头饮尽苦药,喉间翻涌的涩意让她蹙起眉尖。
指尖无意识着颈间狼牙凸起的纹路:“七岁那年冷宫大火...”
窗外忽地闪过电光,照亮她瞳孔里跳跃的暗火,“我套着小太监的灰布衫往外爬,烧断的房梁裹着火油砸下来...”
她突然攥紧铜盏,药渍在虎口凝成暗色水珠,“是表姐冲进火场把我拖出来的。”
“宫里所有人都躲我,说我是灾星。”
铜炉里炭火噼啪爆响。
袁阳用铁钳拨开灰烬,焦黑的土豆滚到案边——
这是当年在小山村,他和小花常吃的食物。
那年星哥再也没有回来,大雪封山前,他把最后半块土豆塞给了小花,哄她说:“吃完这顿,星哥就会回来。”
结果第二天来了匪,全村就剩下他自己。
他裹着破絮袄缩在窗檐下,听着匪徒的狞笑混着小花的尖叫刺破夜空......
要不是那一袭白衣,自己只怕早己不在…
“诏狱东墙每日子时换岗,能混进去半柱香。”
九皇子抓起土豆咬了一口,“但父皇昨夜增派了三百禁军。”
铜炉爆出几点火星,映得袁阳侧脸忽明忽暗。
少年握着铁钎的手背青筋突起,炭灰簌簌落在青衫衣褶里。
那夜山风裹着冰碴子往衣领里钻,他缩在茅草堆里死死捂住小花的嘴。
马匪的牛皮靴碾过冻土的声音混着狼嚎,怀里的小花抖得像风中枯叶,眼泪浸透他胸前补丁叠补丁的粗麻布。
少年默不作声,神色平静。
九皇子望着少年沉静的侧脸,忽然嗅到记忆里的沉水香。
六岁那年春寒料峭,她躲在母妃织金裙裾后偷看秦映雪——
冷玉似的少女正在擦拭佩剑,剑穗上缀着的狼牙在晨光里泛着森白。
她大着胆子去扯对方石榴红斗篷,却见那人转身时,鬓边碎发扫过鎏金耳铛的流苏。
母妃告诉她,这个姐姐叫秦映雪,是她的表姐,她开心得很。
整日里最喜欢围着这个不爱说话的姐姐转。尽管她从不与她言笑,可是她还是乐此不疲。
“那年三皇兄的银剪子咔嚓剪断我发辫时..."”九皇子指尖绕着狼牙凸起的纹路,恍惚又见秦映雪提着藤条追打的身影。
冷宫朱墙下,那人十指翻飞给她编辫子,指甲盖染着沧州特有的茜草红。狼牙项链坠进衣领的刹那,她闻到铁锈混着檀香的味道。
那天秦映雪给他重新编了辫子,摘下狼牙项链挂到了她的脖子上。跟她说,别怕,我会保护你。
袁阳此刻的样子莫名和记忆中的秦映雪重合在了一起。
九皇子递给少年一枚铜牌。
“这是表姐的沧州虎符。”
袁阳随手将虎符按进土豆筐的动作惊起浮尘,铜牌撞上陶罐发出闷响。
九皇子盯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和秦映雪握缰绳的手一样,指节处都有常年握兵器磨出的厚茧。
茶盏递来时,她触到对方掌心交错的刀疤,烫伤般缩回手指。
少年恍若未觉,自顾自的言语。
“映雪姐在乎的,从来不是她自己,他她在乎的是这大胤,在乎的是沧州几十万百姓,她不会跟我走。”
“不揪出朝廷与契骨勾结的幕后黑手,她不会善罢甘休。”
秦映雪一旦决定的事,没有人能劝她回头。因为袁阳知道,他自己就是这类人。
赵炎眉头紧锁,“那岂不是说找不到证据,表姐还要在诏狱里吃苦。”
袁阳用铁钎拨弄了下铜炉里的炭火,那红色的竹炭发出轻轻的爆鸣。
“快了,我会找到证据,帮她完成夙愿,一定会救她出去。”
“当年景王一案…可还有知情人留下?”
赵炎神色巨变,“你要查景王旧案?”
袁光神色平静,“二十年前,大厦将倾,是景王率部打败契骨,救大胤于水火,我不相信这样的人会是叛逆。”
九皇子来回不停的踱步,“你要知道,现在满朝文武无人敢提及景王、你现在是在玩火。”
“当年一案牵扯甚广,那时我还小,只知道母妃有一日牵着我的手 ,第一次正色警告我,不要提及景王叔…”
袁阳苦笑,要想救秦映雪,就必须了解真相。真相被掩盖的背后,就是要首接触碰那惊天的阴谋。
“我有必须要查的理由。”袁阳语气坚定。
赵炎嘴唇紧抿,半晌才吐出,“景王的乳母,如今在慈安堂供养。”
窗外炸雷响起,九皇子盯着他青衫上密密麻麻的补丁——和当年秦映雪在沧州穿的战袍一样,都是粗麻布缝了又缝。
“我想办法让你见她一面。”九皇子抓起斗笠,“记住别冲动,活着比死了更重要”。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若事败...你…。”
她抓起斗笠转身,紫檀木门“吱呀”裂开条缝,裹着雨腥气的夜风趁机钻进来。
袁阳把土豆塞进她袖袋:“放心,我心中有数”。
九皇子踏入雨幕时,听见身后传来陶罐碎裂的闷响。
袁阳正盯着满地狼藉的土豆,粗麻布袖口沾着陶片刮出的血痕。
更漏声里,诏狱方向隐约传来铁链拖曳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