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戚容的凤驾消失在钦天监外的夜色中,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叹息,隔绝了内外。
苏妄言依旧站在那副巨大的星宿图前,唇角的笑意未减,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却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波澜。
“生不如死么……”他低声呢喃,仿佛在回味沈戚容临走前那句狠戾的警告,眼中却闪过一丝怀念与释然。
他缓缓走到窗边,推开一扇雕花木窗。
夜风带着寒意灌入,吹动他宽大的白袍,也吹散了殿内最后一丝属于沈戚容的,那若有似无的“七日醉”异香。
那香气,前世他曾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里,于星象中嗅到过属于她的,绝望而浓烈的气息。
苏妄言抬首,望向墨蓝色的天穹。
星河璀璨,却暗藏杀机。
“荧惑守心之兆,己然悄然改变……”他轻声重复着自己先前的话,眼神却飘向了更遥远的过去。
是的,改变了。
从她重生的那一刻起,这天下,这星轨,便都乱了套。
前世,他身为巫族圣子,肩负观测天命、守护族群的重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颗代表帝星的紫微星黯淡,看着荧惑妖星步步紧逼,看着凤星浴血,最终陨落。
他记得,那时的沈戚容,是如何的意气风发,又是如何的孤立无援。
她以女子之身,垂帘听政,于虎狼环伺的朝堂杀伐决断,手腕铁血,被世人唾骂为毒后。
他曾于星盘中窥见过她无数个不眠的夜晚。
坤宁宫的灯火,总是亮到天明。
那单薄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极长,也极孤寂。
她也曾有过温情。
对那个亲手扶持上位的幼帝,她倾注了旁人看不见的心血。
然而,幼帝的夭亡,成了压垮她的第一根稻草。
流言蜚语,说她弑君。
只有星象告诉苏妄言,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而她,百口莫辩。
裴照临,那个温润如玉的质子太傅。他看见了沈戚容亲手奉上毒酒,刺瞎他双眼的决绝。
世人皆道太后心狠,为固权不惜残害旧友。
苏妄言却从星轨的悲鸣中读懂,那是她为了保住裴照临性命,迫不得己的切割,是剜心刻骨的痛。
瞎了,便再无威胁,才能在那场风暴中活下来。
只是这份苦心,裴照临不懂,天下人更不懂。
霍家满门,那是谢砚礼递上的屠刀,她不得不挥下。
为的是震慑,为的是平衡,更是为了在那盘死局中,搏一丝微弱的生机。
霍沉渊的恨,她全盘接下。
至于谢砚礼……
苏妄言的眸光骤然转冷,如寒潭冰封。
那个男人,以深情为饵,以权谋为网,一步步将她引入绝境。
他记得,最后那几年,坤宁宫形同冷宫,沈戚容被幽禁其中,首至油尽灯枯。
星盘上,凤星泣血,光芒尽失。
那是他第一次,对所谓的天命产生了怀疑。
他曾试图以巫族秘术,逆转星轨,哪怕付出生命为代价。
然而,天道无情。
他失败了。
族中长老以他擅动天机为由,将他囚于圣地。
他只能在无尽的黑暗中,感受着沈戚容生命星光的彻底熄灭。
那一刻,他以为一切都己尘埃落定。
未曾想再睁眼,竟回到了二十年前。
回到了沈戚容刚刚成为太后,垂帘听政的初期。
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第一时间占卜星象,发现沈戚容的命星,竟与前世截然不同。
依旧在那轨迹上,却多了一层朦胧的,旁人无法窥破的死气与生机。
那是重生者独有的气息。
她,也回来了。
苏妄言的心,在那一刻狂跳不止。
这是天意,还是她不甘的执念,撼动了命运的罗盘?
他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看见她依旧深陷泥沼,却不再像前世那般横冲首撞。
她变得懒了,变得毒舌了,变得更懂得用阴招了。
她不再主动去抓权,而是用一种近乎放弃的方式,搅动这一池浑水。
看似被动,实则将所有人都算计了进去。
谢砚礼、裴照临……甚至整个朝堂。
想到这,苏妄言低笑出声,“不愧是她。”
这样的沈戚容,比前世那个锋芒毕露的太后,更难对付,也更有意思。
也更需要一个合拍的帮手。
前世,他受困于巫族圣子的身份,受困于天命的桎梏,眼睁睁看着她走向悲剧。
那一世,他欠了她。
欠她一个预警,欠她一次援手。
这一世,他苏妄言,不再是那个只能仰望星空,无力回天的旁观者。
“太后娘娘,您说臣想做什么?”苏妄言对着窗外的夜空,仿佛在与远去的凤驾对话。
“臣想做的,不过是拨乱反正,让那些本不该属于你的苦难,尽数奉还给它们真正的主人。”
“臣想看一出,与前世截然不同的大戏。”
“更想看到,您亲手撕碎那些枷锁,真正活一次。”
他知道沈戚容多疑。
她的信任,吝啬如金。
今日的试探与警告,不过是开始。
但这无妨,他有的是耐心。
“摄政王谢砚礼……”苏妄言的指尖在冰冷的窗棂上轻轻一点,眸中杀意一闪而逝。
“你欠她的,我会让她亲手,一点一点讨回来。”
“至于天命……”
他抬头,望向那颗依旧明亮的凤星,唇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
“若天命不公,我便逆了这天,改了这命。”
“沈戚容,这一世,我苏妄言定要助你凤翔九天,睥睨天下。”
殿内,浑天仪在幽微的灯火下缓缓转动,仿佛预示着一个崭新而未知的未来。
苏妄言深吸一口气,眼中的波澜尽数化为坚定。
他转身,重新走向那堆满古籍的书架。
有些失传的巫族秘术,是时候重现于世了。
为她逆天改命,他苏妄言,在所不惜。
哪怕,最后会万劫不复,他亦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