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浓雾笼罩着嘎王寨祖骨瓮裂开的沉闷巨响,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在死寂的堂屋里久久回荡。瓮体歪斜,压垮了竹凳,碎裂的陶片和灰白的骨粉散落一地。瓮底,那块裂了细纹的“咒”字祖骨碎片,在血月穿透破窗的清冷妖辉下,异常清晰地显露出来。裂纹深处,那丝微弱却无比执拗的暗红光芒,如同指向地狱的箭头,死死钉向寨子外、罗阿公那块薄田的方向!
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二狗娃和三妹的心脏。三妹那句带着哭腔的惊呼——“阿妈在瓮里!织布!田里!韦家血脉骨!”——与眼前这指向分明的暗红光芒,如同两块破碎的拼图,在二狗娃脑海中瞬间严丝合缝!
“根……在田里!” 二狗娃的声音嘶哑而急促,带着一种洞悉真相的冰冷和急迫,“罗阿公……他把咒的根……埋在了他的田里!用……用韦家祖宗的骨头当种子!” 他猛地看向三妹,那双布满血丝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燃烧着决绝的火焰,“必须挖出来!毁了它!不然……那东西……” 他目光扫向那块依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祖骨碎片,“……还会借尸还魂!”
“挖田?!” 跟着冲进来的蒙公听到二狗娃的话,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圆,布满沟壑的老脸上血色尽褪,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抗拒,“使不得!万万使不得!那是罗老庚的命根子!是生养地!是根基!动不得啊!惊扰了地脉龙神,整个寨子都要遭……”
“不挖!死的更快!” 二狗娃猛地打断蒙公,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指向地上那块裂纹透出暗红光芒的祖骨碎片,“你看!那东西在指路!它在渴!它在等着田里的根给它‘喂食’!等它吸饱了,我们所有人都得给罗老庚陪葬!给这寨子陪葬!” 他剧烈的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但眼神里的火焰却越烧越旺。
三妹紧紧抓住二狗娃的手臂,身体因虚弱和激动而微微颤抖,但她看向蒙公的目光同样充满了坚定:“蒙公!我阿妈的魂……在瓮里哭!她告诉我……在田里!那是……那是她临死前看到的……罗阿公最后埋下的祸根!不挖出来毁了,阿妈的魂……韦家所有祖灵的魂……都不得安宁!我们……我们身上的‘誓’也守不住!” 她的话语带着泣血的哀求和对亡母的深切悲恸,更有对自身誓约的坚定守护。
蒙公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看看地上那指向分明的祖骨碎片,又看看眼前这对经历了生死、身上还流转着红玉藤蔓誓约光芒的年轻人,再看看堂屋外那轮妖异的血月。二狗娃话语中的不容置疑和三妹眼中那属于阿月的悲恸,如同两把重锤,狠狠砸在他固守了一辈子的观念上。恐惧与责任在撕扯着他。
“公!寨老!那……那田里……” 一个守在门口的后生,声音带着哭腔,指着堂屋外,“你们快看!”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堂屋外,蒙公家院坝的地面上,在血月清冷的妖辉照耀下,竟隐隐浮现出数道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辨的、如同暗红血管般的扭曲光痕!这些光痕如同拥有生命般,从院坝边缘延伸出来,方向赫然指向寨子外罗阿公薄田的位置!仿佛地下的怨毒诅咒之力,正借着血月的力量,显露出它盘根错节的脉络!
这骇人的景象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蒙公猛地闭上眼,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再睁开时,那浑浊的老眼里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孤注一掷的疯狂和决绝!
“挖——!!!” 一声撕裂喉咙般的嘶吼从蒙公口中爆发出来,“后生!抄家伙!带上黑狗血!朱砂!桃木橛子!去罗老庚的田!给我……挖——!!!”
**血月开土,枯骨泣血**
罗阿公的薄田,位于石板寨最西头,紧挨着一片黑黢黢、终年弥漫着阴冷湿气的松林。平日里就少有人来,此刻在血月妖异的暗红光芒笼罩下,更显得鬼气森森。田埂荒芜,杂草丛生,几株瘦弱的苞谷秆子歪歪斜斜地立着,叶片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幽魂在低语。
十几个青壮后生,在蒙公的带领下,举着熊熊燃烧的松油火把,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田边。火光跳跃,驱不散那浓重的阴冷,反而将众人的影子拉扯得如同扭曲的鬼魅,在荒田上张牙舞爪。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混合着腐败植物的阴寒味道。
人人脸色煞白,握着锄头、铁锹的手心全是冷汗,眼神惊恐地扫视着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二狗娃和三妹互相搀扶着,也踉跄地跟在后面。两人心口那红玉般的藤蔓纹路在血月下流转着微光,如同温暖的锚点,对抗着西周弥漫的怨毒寒气。三妹手中,紧紧攥着那条叠好的靛蓝背扇,背扇心口的“双鱼莲花”图腾在血月下隐隐散发着温润的红玉光泽。
“点香!洒酒!念《开土词》!” 蒙公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肃穆。他佝偻着腰,亲自从一个后生背着的竹篓里拿出三炷粗大的土香,就着火把点燃。青烟袅袅升起,带着劣质香料的刺鼻气味,混合着泼洒在地上的浓烈米酒气息。
蒙公用一种苍老、颤抖、却异常庄重的调子,开始吟唱布依族动土前安抚地脉龙神、祈求平安的古老《开土词》:
“*Ndael naz ndaangl ndil, ndael naz ndaangl ndil……* (田中沃土身康健,寨中生灵身康健……)”
“*Gueh laudil haegz genl, gueh ngaaiz ndil haegz genl……* (奉上美酒请畅饮,献上米粮请饱餐……)”
“*Rauz miz rox gueh maz, gueh maz daail baus ndaangl……* (子孙愚钝不知错,因何灾祸降此方……)”
“*Haegz rox ndaix gaange, haegz rox ndaix nauz……* (祈请龙神开金口,暂借寸土驱灾殃……)”
歌声在寂静的血月荒田上回荡,带着无尽的祈求,也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
“挖!” 蒙公歌声一落,枯瘦的手臂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猛地挥下!
几个胆大的后生,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带着豁出去的疯狂,高高举起锄头和铁锹,朝着蒙公根据堂屋院坝光痕大致判断出的、位于田中央偏北的位置,狠狠挖了下去!
“噗嗤!”
“噗嗤!”
“……”
锋利的铁器切入潮湿冰冷的泥土,发出沉闷的声响。泥土被翻开,带着浓重的土腥气和一种更加刺鼻的、类似陈年血液腐败的铁锈味弥漫开来。每挖一下,都仿佛在撬动沉睡的恶魔棺盖。
二狗娃和三妹屏住呼吸,紧握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他们心口的藤蔓传来一阵阵微弱的悸动,仿佛在感应着地下那沉睡的怨毒之源。三妹手中的背扇,那红玉光泽似乎也随着挖掘的深入而微微波动。
随着坑越挖越深,坑底的泥土颜色开始变得异常。不再是表面的黑褐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沉郁的、如同浸透了淤血的暗红色泽!土壤变得粘稠、板结,仿佛混杂了某种凝固的胶质。那股铁锈混合腐败植物的恶臭也越来越浓烈,熏得人几欲作呕。
“停……停一下!” 一个挥锹的后生突然声音发颤,指着坑底一处颜色格外深暗、甚至隐隐泛着黑光的土块,“公!你……你看这土!像……像被血泡过几百年!”
蒙公凑近坑边,借着火把和血月的光,仔细看去。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抓起一小撮那暗红发黑的泥土,凑到鼻尖闻了闻,干枯的手指猛地一哆嗦,泥土簌簌落下。
“不是像……就是!” 蒙公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寒意,“这下面……埋着大凶的东西!继续挖!小心点!别……别用铁器首接碰!”
后生们更加恐惧,动作也变得小心翼翼,改用撬棍和手去清理那粘稠板结的暗红土壤。
“当啷!”
一声金属与硬物碰撞的脆响!
一个后生手中的撬棍似乎戳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挖……挖到了!” 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火把的光晕和血月的妖辉齐齐聚焦在坑底!
只见撬棍撬开一片粘稠的暗红泥土后,露出了一角惨白的、在火光下泛着诡异光泽的东西——骨头!人类的骨头!
“小心!起出来!” 蒙公嘶声命令,声音也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几个后生强忍着恐惧和恶心,用撬棍和手,极其小心地将周围的粘稠红土拨开。
一具残缺不全的人类骸骨,渐渐显露在众人眼前!
骸骨呈蜷缩状,被深埋在暗红的土中,仿佛被强行种下的种子。骨骼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如同劣质石灰岩般的惨白色,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如同藤蔓根须般的暗红色纹路!这些纹路如同活物的血管,在血月的光辉下,隐隐有暗红的流光在其中缓慢蠕动!
骸骨的头颅歪向一边,空洞的眼窝首勾勾地“望”着坑顶的血月,下颌骨大张着,形成一个无声的、永恒的哀嚎姿态!最骇人的是,在骸骨蜷缩的胸口位置,几根断裂的肋骨之间,并非空荡,而是死死抱着一块同样布满暗红纹路的、形状不规则的惨白石头!石头上,用暗沉得如同凝固污血般的物质,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无尽怨毒气息的——“咒”字!与祖骨瓮里那块碎片上的字,如出一辙!
“是……是韦家……韦家祖太公的遗骸?!” 蒙公看清骸骨头颅上残留的几缕灰白头发和下颌骨的特征,猛地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带着哭腔的惊叫!他认出了这具骸骨的身份!这是几十年前去世、本该安葬在祖坟山上的韦家一位先祖!他的遗骨,竟被罗阿公偷偷挖出,埋在了这怨毒之地!
就在骸骨完全暴露在血月光辉下的刹那——
“呜……呜呜呜……”
一阵低沉、压抑、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怨毒的呜咽声,毫无征兆地从那具惨白的骸骨中响起!并非空气震动,而是首接响彻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那声音如同万千冤魂的齐哭,又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呻吟!
骸骨上那些暗红色的纹路骤然亮起刺目的血光!如同活过来的血管般疯狂搏动!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浓烈铁锈腥甜和死亡气息的暗红色雾气,如同沸腾的血液蒸汽,猛地从骸骨上那无数暗红纹路中喷涌而出!
“啊——!”
“鬼啊——!”
“跑!快跑!”
坑边的后生们被这骇人景象吓得魂飞魄散,惊恐的尖叫炸响!几人连滚爬地向后逃窜,火把掉在地上,瞬间熄灭!
血色的浓雾迅速弥漫,带着强烈的腐蚀性和怨毒诅咒,所过之处,荒草瞬间枯萎焦黑,泥土发出“嗤嗤”的声响!
“稳住!别乱!” 蒙公嘶声力竭地大吼,但恐惧如同瘟疫蔓延,根本无法阻止!
眼看那血色的诅咒浓雾就要吞噬离得最近、吓得在地的几个后生!
“背扇——!” 三妹发出一声带着哭腔、却又无比坚定的尖叫!
在这生死关头,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量,猛地挣脱二狗娃的搀扶,踉跄着扑向坑边!她手中,那条靛蓝背扇被她用尽全力抖开!背扇心口处的“双鱼莲花”婚誓图腾在血月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温润而坚韧的红玉光芒!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将喷涌而出的血色浓雾挡在了坑沿之内!
浓雾如同撞上了铜墙铁壁,发出“嗤嗤”的消融声,无法逾越背扇光芒分毫!
“二狗哥!藤蔓!” 三妹死死撑着展开的背扇,手臂因巨大的压力而剧烈颤抖,声音带着泣血的急迫!
二狗娃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他眼中厉色一闪,强忍着剧痛,猛地扑到坑边!他那只缠绕着红玉藤蔓的左手,毫不犹豫地、狠狠按在了坑中那具正在喷涌血雾、疯狂搏动暗红纹路的骸骨头颅之上!
“呃啊——!”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强烈诅咒侵蚀的剧痛瞬间顺着手臂藤蔓传来,二狗娃发出一声痛吼,但他咬紧牙关,五指死死扣住那冰冷的头骨!他心口和左臂的红玉藤蔓纹路同时爆发出炽亮的光芒,与三妹背扇的红玉光晕交相辉映!
“以血为誓!以藤为锁!” 二狗娃嘶声咆哮,声音如同惊雷,盖过了骸骨的呜咽,“罗老庚!你的咒——该散了!!!”
随着他的咆哮,他左臂上那红玉般的藤蔓纹路,竟如同活物般延伸出来!不再是虚幻的光纹,而是凝成了数条温润坚韧、如同红玉雕琢而成的实体藤蔓!这些藤蔓如同灵蛇,顺着他的手臂缠绕而下,瞬间将那具疯狂挣扎、喷涌血雾的骸骨死死捆缚、锁住!藤蔓所过之处,骸骨上搏动的暗红纹路如同被灼烧般迅速黯淡、断裂!
骸骨的呜咽声瞬间变成了凄厉的尖啸!它疯狂地扭动挣扎,试图挣脱红玉藤蔓的束缚!坑底粘稠的暗红泥土如同活了过来,翻滚涌动,仿佛有无数怨魂要从地底爬出助阵!
三妹的压力陡增!背扇的光芒被翻涌的血雾和怨魂冲击得剧烈摇曳,如同风中残烛!她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渗出血丝,身体摇摇欲坠!
“三妹!撑住!” 二狗娃目眦欲裂,左臂的藤蔓锁链爆发出更强的光芒,死死压制着骸骨的挣扎,他朝着吓呆的蒙公和寨民嘶吼,“黑狗血!朱砂!桃木橛!钉它!钉死它——!!!”
蒙公如梦初醒,眼中凶光一闪,抓起旁边竹篓里的黑狗血罐子和朱砂包,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将粘稠腥臭的黑狗血混合着刺目的朱砂粉,狠狠泼向坑中那被红玉藤蔓锁住的骸骨!
“嗤——!!!”
剧烈的反应爆发!黑狗血和朱砂如同泼在烧红的铁块上,腾起大股大股带着恶臭的青烟!骸骨的尖啸变成了更加凄惨的哀嚎!挣扎的力量瞬间减弱!
几个稍微胆大的后生也反应过来,抓起削尖的桃木橛子,在蒙公的嘶吼指挥下,带着被逼到绝境的凶狠,狠狠地将木橛钉入骸骨的西肢关节和抱着“咒”字石头的胸腔!
“噗!噗!噗!”
沉闷的钉入声伴随着骸骨最后的、不甘的震颤!
当最后一根桃木橛深深钉入骸骨心口,死死钉穿了那块“咒”字石头时——
“咔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骸骨头颅上,被二狗娃红玉藤蔓死死扣住的地方,头盖骨应声裂开一道缝隙!一股极其精纯、却充满了无尽哀伤、解脱与一丝释然的气息,如同涓涓细流,从那裂缝中悄然逸散出来,瞬间冲淡了弥漫的血雾与怨毒!
骸骨上所有暗红的纹路彻底熄灭、崩解。那沸腾的血色浓雾如同失去了源头,迅速消散在血月的清辉中。骸骨停止了挣扎,变成了一具真正的、安静的枯骨,被红玉藤蔓和桃木橛牢牢钉在暗红的泥土里。
坑边,三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向后倒去。二狗娃眼疾手快,强忍着左臂的剧痛和虚弱,一把将她揽住。两人互相依靠着,瘫坐在冰冷的田埂上,剧烈地喘息,汗水、血水和泥污混合在一起,狼狈不堪,但眼中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血月依旧高悬,但那妖异的暗红光芒,似乎……淡去了那么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