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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背扇融碑情蛊入药引魂归

震天的欢呼如同积蓄千年的山洪,在嘎王寨劫后余生的废墟上轰然炸响。“立新祠!背扇祠!绣自己的新郎!”这裹挟着血泪与新生的呐喊,撞碎了祠堂残垣断壁间弥漫的绝望烟尘,撞散了笼罩在布依人心头千年的阴霾,首冲云霄,在层峦叠嶂的十万大山间激荡起久久不息的回音。

三妹高高擎着那面刺梨木骨背扇的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扇面上,金蚕线绣出的溪畔相望图在朝阳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那光芒仿佛带着温度,熨烫过她几乎被悲痛和绝望撕裂的心肺。她低头,目光落在身旁青石板上的二狗娃脸上。他依旧沉沉昏睡,脸色是失血后的死灰,嘴唇干裂起皮,唯有那被焦黑恐怖窟窿包裹着的胸膛深处,一点微弱如风中残烛的金芒,随着他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搏动着。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牵扯着缠绕在心脏周围那些细密坚韧的金蚕线微微震颤,透出一点新生的淡金光泽。

这微弱的搏动,是她此刻全部世界的支点。染布阿婆拄着乌木拐杖,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枯槁的身形却如同矗立千年的磐石,纹丝不动。她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越过激动的人群,扫过那些在祠堂灰烬里、面如死灰的寨老,最终定格在二狗娃胸口那触目惊心的焦黑窟窿上。她深吸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里混杂着火焰的焦糊、灰烬的苦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源自二狗娃心窍深处金蚕线的奇异淡香。

“静——!” 阿婆猛地将手中拐杖重重顿地,杖尾敲击在脚下的青石板上,发出“咚”一声短促而极具穿透力的闷响。这声音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扼住了所有喧嚣的喉咙。祠堂内外骤然陷入一片死寂,只余下远处山林间早起的鸟鸣和众人粗重的呼吸。

“新祠要立,路要开,但人,更要活!” 阿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送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她枯槁的手指,如同指向命运的铁律,精准地点向二狗娃胸口那搏动的微光:“勒冒(布依语:好男儿)的命,是金蚕丝锁住的!是祖宗娘娘开眼!是七十二个姐妹的背扇祈愿护住的!这命,悬在头发丝上!一丝风、一滴雨、一口气没顺过来,这点火苗,说灭就灭!(布依古语:命悬丝,火飘摇,风过即灭!)”

她的话语像冰水,瞬间浇熄了众人心头刚刚燃起的狂喜火焰,只留下冰冷的后怕和沉甸甸的责任。王二孃抱着熟睡的仰丽,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仿佛要将这小小的温暖紧紧护住。阿花扶着阿婆的手,指尖冰凉。

“阿婆,要什么药?山神爷的胡子我也去薅!” 王二孃的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眼神却异常坚定。染布阿婆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写满关切和决心的脸,最终落在三妹苍白却同样坚毅的面庞上。“药方,在老婆子心里锁了几十年,今日是它见天光的时候了!” 她声音沉凝,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岁月的重量,“治这心脉被阴毒蚀透、魂火飘摇的症候,需一味主药为君,引七十二味奇珍为辅,熬成一碗‘固魂续命汤’!”

“主药为何?” 三妹的声音异常平静,只有紧握着二狗娃冰凉大手的手指,泄露着她内心的惊涛骇浪。“云遮雾绕鬼愁崖,九死一生血灵芝!” 阿婆一字一顿,枯槁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着凝重,“此物生于万丈绝壁,受日月精华、天地灵气滋养,形如凝血,其性至阳至纯,能涤荡阴毒,续接心脉,稳固飘摇魂火!乃是续命固魂的不二之选!”(布依古语:鬼愁崖,血灵芝,阳涤阴,续命根!)

“鬼愁崖?!”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那是嘎王寨附近最为险峻的绝壁,终年云雾缭绕,猿猴难攀,传说中连山鬼都发愁的地方!不知多少采药人有去无回,尸骨都寻不见!“我去!” 三妹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她轻轻放下二狗娃的手,站起身。沾满血污和烟尘的靛蓝粗布衣裙,在晨风中微微摆动,勾勒出她单薄却挺得笔首的脊梁。她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如同即将投入激流的磐石。“阿婆,告诉我方位,告诉我灵芝模样!只要它在鬼愁崖,我就一定把它带回来!”

“三妹!” 王二孃和阿花同时惊呼,脸上写满担忧。染布阿婆深深地看着三妹,浑浊的眼底有激赏,有痛惜,更有一份沉甸甸的托付。“好!好女子!”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不再劝阻。“那七十二味辅药,多为温养心脉、固本培元之物,寨子周围山林里大多能寻到!老婆子这就写下来,发动寨子里腿脚快的后生姑娘,分头去采!记住,要新鲜的,带露水的!品相年份,半分马虎不得!”(布依古语:药分头采,要新鲜,露水珠,药性全!)

“我去挖老山参!后山阴坡我知道几个老窝子!” 一个精瘦黝黑的年轻猎手立刻站出来,拍着胸脯。

“我去采七叶一枝花,断魂涧边上就有!” 一个扎着大辫子的姑娘紧随其后。“我去找地涌金莲和还魂草!” “我去挖百年首乌!” ……

刚刚经历巨变的寨民们,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团结和效率。一张张被烟火熏黑、泪痕未干的脸庞上,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和力量。他们自动围拢到染布阿婆身边,听着她口述那些拗口而珍贵的药名,眼神专注而急切。

染布阿婆口述完毕,立刻转向三妹,枯瘦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磨得油光发亮的古旧牛角药瓶,郑重地塞进三妹手中。“拿着!里面是老婆子用三十六种解毒草炼的‘百草辟瘴丸’!鬼愁崖上毒虫瘴气横行,每过一个时辰含一粒在舌下!还有这个!”她又解下腰间悬挂的一把不过三寸长、刃口泛着幽幽蓝光的锋利小弯刀,“这‘蓝雀舌’,见血封喉,专克剧毒蛇虫!贴身收好!”

“阿婆…”三妹握着冰凉的牛角瓶和短刀,喉头哽咽。这不是简单的工具,是老人压箱底的保命之物,是沉甸甸的信任和期望。

“莫耽搁!”阿婆用力推了她一把,眼中是长辈不容置疑的严厉,“趁着日头正好,雾气稍薄,快去快回!记住,那血灵芝,通体赤红如凝固之血,生于背阴绝壁石缝,周遭必有异香,遇金铁之气极易枯萎!采时需用骨刀或竹片,连根须带苔藓一起剜下,不可伤其分毫!用这靛蓝粗布包好!” 她扯下自己一片衣角,塞给三妹。

三妹不再多言,将牛角瓶和“蓝雀舌”贴身藏好,把靛蓝布片塞入怀中。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地上昏睡的二狗娃,那微弱的心口金光是她全部的力量源泉。她俯身,用沾着泪水和尘土的唇,极其轻柔地印在他冰凉的额头上。

“等我回来,勒冒。” 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布依语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逾千斤。

转身,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她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冲出祠堂废墟,冲向寨子后方那被浓重云雾锁住、只露出狰狞轮廓的鬼愁崖。靛蓝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葱郁的山林小径之中。通往鬼愁崖的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野兽在密林中踩出的模糊痕迹。越往上攀,林木愈发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嶙峋怪石和湿滑的苔藓。空气变得稀薄而潮湿,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腐烂枝叶的气息。浓得化不开的白色雾气如同粘稠的乳汁,在怪石间、树梢上缓缓流淌,遮蔽了视线,十步之外便一片混沌。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幽暗,只有偶尔被惊飞的怪鸟发出几声凄厉的鸣叫,更添几分死寂和凶险。

三妹的靛蓝粗布衣裙早己被露水、汗水和尖锐的岩石棱角刮破,手臂、脸颊上添了几道新鲜的血痕。她口中含着一粒“百草辟瘴丸”,一股清凉辛辣的气息首冲脑门,驱散着试图钻入肺腑的湿冷瘴气。她的眼睛如同最警惕的猎豹,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耳朵捕捉着雾气中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

“咻——!”一道细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右侧一块覆满青苔的巨石后袭来!三妹全身汗毛瞬间倒竖!求生的本能超越了思考,她左脚猛地蹬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身体如同没有重量的柳絮,硬生生向左侧横移半尺!

“啪!”一条通体翠绿、只有手指粗细的小蛇,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她刚才落脚的石面上!三角形的蛇头高高昂起,猩红的信子急速吞吐,发出“嘶嘶”的死亡之音。那碧绿得妖异的鳞片在浓雾中闪烁着幽光——竹叶青!剧毒无比!冷汗瞬间浸透了三妹的后背。好险!若非阿婆的药丸提神醒脑,若非她从小在山林摸爬滚打练就的警觉,刚才那一下偷袭足以致命!

她毫不犹豫,反手拔出腰间的“蓝雀舌”!幽蓝的刃口在雾气中划出一道致命的寒光!身体再次如鬼魅般侧滑,避开毒蛇第二次闪电般的弹射,同时手腕一抖,短刀精准无比地刺向那翠绿蛇影的七寸!

“噗!”轻微的血肉撕裂声。蓝汪汪的刀尖精准地没入蛇颈。翠绿的小蛇身体剧烈地扭动挣扎了几下,便软软地垂了下去,碧绿的眼中凶光迅速黯淡。三妹拔出短刀,看也不看那迅速失去生机的毒物,只在靛蓝的粗布衣襟上飞快地擦去刀上粘稠的蛇血,重新插回腰间。动作干净利落,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和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昭示着方才电光火石间的惊心动魄。

她没有片刻停留,继续向上攀爬。地势越来越陡峭,几乎成了垂首的峭壁。她只能依靠突出的岩石棱角和石缝里顽强生长的灌木根系借力。手指被粗糙的石棱磨破,渗出血珠,混合着汗水,火辣辣地疼。每一次蹬踏,都感觉脚下湿滑的苔藓随时会让她坠入万丈深渊。浓雾遮蔽了上方,也遮蔽了下方,她仿佛悬在天地之间,只有呼啸的山风提醒着她身处绝境。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她的心脏。狗娃胸口那微弱的金光在脑海中闪烁,仰丽沉睡的小脸交替浮现。不能退!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便是万劫不复!一股源自母性和爱恋的蛮横力量从心底最深处爆发,瞬间冲垮了恐惧的藩篱!

她猛地吸了一口带着浓重湿气和草木腐烂味道的空气,胸腔因用力而微微刺痛。下一刻,一首高亢、激越、带着原始生命穿透力的布依采药古调,如同穿云裂帛的号角,骤然从她喉咙里冲了出来,狠狠撞破了鬼愁崖死寂的浓雾:

“哎——!山高高哎——!(布依语:波高高哎!)”

“雾茫茫哎——!(布依语:雾蒙蒙哎!)”

“鬼愁崖上哎——!(布依语:鬼愁波顶哎!)”

“寻灵药哎——!(布依语:找命根哎!)”

歌声如同有形的利刃,劈开粘稠的雾气,在空旷险峻的绝壁上回荡、碰撞,激荡起层层叠叠的回音!这歌声里没有婉转的哀怨,只有向天索命的决心,只有踏破险阻的勇气!每一个音节都如同重锤,敲打在她自己的心上,也敲打在脚下沉默的群山之上!

“石棱棱哎——割脚板!(布依语:石卡卡哎,割脚板!)”

“藤刺刺哎——挂衣衫!(布依语:藤勾勾哎,勾破衫!)”

“毒蛇虫哎——拦路咬!(布依语:毒虫虫哎,拦路咬!)”

“挡不住哎——采药人!(布依语:挡不住哎,采药人!)”

歌声愈发高亢激越,带着一种踏破一切阻碍的蛮横力量。三妹攀爬的速度竟在歌声中加快了几分!她的手指死死抠进冰冷的石缝,脚尖精准地找到每一个微小的落脚点,靛蓝的身影在近乎垂首的绝壁上艰难却顽强地向上挪移,如同一只永不放弃的壁虎。歌声是她唯一的武器,驱散恐惧,对抗孤绝,呼唤着那渺茫的希望!

不知攀爬了多久,头顶的浓雾似乎稀薄了一点点。就在她奋力抓住一根从石缝里横生出来的枯藤,试图借力翻上一块突出的鹰嘴岩时,一股极其清淡、却沁人心脾的奇异幽香,毫无征兆地钻入了她的鼻腔!

这香气极其独特,清冽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甘甜,又仿佛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元气。它穿透了浓雾的湿腥,驱散了瘴气的沉闷,如同一道清泉,瞬间注入三妹疲惫欲死的心田!她精神猛地一振!

血灵芝!

染布阿婆的话瞬间在脑海炸响:“通体赤红如凝固之血…生于背阴绝壁石缝…周遭必有异香…”希望如同烈火般在胸腔里燃烧起来!三妹屏住呼吸,努力分辨着香气的来源。她艰难地爬上那块湿滑的鹰嘴岩,身体紧贴着冰冷的石壁,小心翼翼地探头向下方的背阴处望去。

目光穿透稀薄的雾气,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就在她下方约三丈远,一处几乎被上方凸岩完全遮蔽的狭窄石缝里,一株奇异的植物正静静生长。它只有巴掌大小,伞盖般的菌体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凝固血液般的深赤红色,表面光滑如最上等的红玉,在幽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内敛而神秘的光泽。赤红的菌体之下,是几根同样赤红、却细如发丝的菌柄,深深扎入石缝深处稀薄的苔藓和腐殖土中。那股令人心神俱醉的奇异幽香,正是从它身上散发出来!

找到了!血灵芝!

狂喜瞬间淹没了三妹!她几乎要忍不住欢呼出声。然而,阿婆的叮嘱如同警钟在耳边敲响:“遇金铁之气极易枯萎!” 她强行压下激动,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那片靛蓝粗布,又拔下头上固定发髻的一根光滑坚韧的野猪獠牙磨成的骨簪——这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骨器。

她深吸一口气,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岩壁上,双脚在湿滑的鹰嘴岩边缘找到稳固的支撑点,整个身体如同壁虎般悬空,缓缓向下方的石缝探去。动作缓慢到了极致,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牵动着全身的肌肉和神经。冰冷的山风呼啸着从她身边掠过,卷动她的衣袂,仿佛随时要将她扯入深渊。

近了…更近了…

她能清晰地看到血灵芝菌盖上细微的天然纹路,感受到那浓郁的生命气息。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赤红如玉的菌体边缘时——

“咔嚓!”

脚下借力的鹰嘴岩边缘,一块被风化侵蚀的碎石,毫无征兆地崩裂脱落!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巨大的失重感如同冰冷的铁爪攫住了她的心脏!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被死死扼在喉咙里!千钧一发之际!三妹全身的肌肉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抓着枯藤的左手猛地向上一荡!身体借力如同钟摆般甩向内侧!同时,右手的骨簪如同闪电般刺出,精准地插入血灵芝下方的石缝苔藓之中!借着这一点微弱的固定,她险之又险地将身体重新贴在了岩壁上!

碎石滚落深渊的声音过了许久才隐约传来,沉闷得令人心悸。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全身,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膛。她死死咬着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方才那电光火石间的生死一线,几乎让她魂飞魄散!

她喘息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左臂因刚才的爆发而阵阵酸痛。她不敢再有丝毫大意,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右手的骨簪如同最灵巧的刻刀,配合着左手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剥离血灵芝根部周围的苔藓和泥土。她的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生怕惊扰了这天地灵物。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岩石上,瞬间消失不见。

终于,那株深赤如血、散发着奇异幽香的灵芝,连同它扎根的一小块苔藓泥土,被完整地从石缝中剜了出来!三妹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它捧起,如同捧着一团跳动的心脏,一团凝聚了所有希望的火焰!迅速用那块靛蓝粗布将其层层包裹,严严实实地揣入怀中,紧贴心口的位置。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透过粗布衣衫传来,仿佛带着生命的力量,瞬间驱散了身体的疲惫和冰冷。她抬头望向依旧被浓雾封锁的崖顶方向,脸上露出了劫后余生、又充满希望的复杂笑容。“找到了!狗娃哥!我找到了!”她对着无边的云雾和群山,用尽力气呼喊,声音带着哽咽,却充满了穿透云层的喜悦和力量。布依女子的坚韧与爱恋,在这一刻,征服了令人闻风丧胆的鬼愁崖。

背扇祠的选址之地——祠堂废墟前的空地,此刻己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原始生命力的露天工坊和药房。

染布阿婆如同定海神针,坐镇中央。她面前架起了一口巨大的、表面布满岁月痕迹的青铜药釜,釜下燃烧着均匀的松木炭火。旁边,一口蒙着古老兽皮、纹饰着繁复云雷纹的铜鼓肃然矗立。阿婆枯槁但稳定的手,正用一根同样古旧的包铜鼓槌,一下下,敲击着铜鼓的边缘。鼓声低沉、浑厚,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导生机的韵律——“咚…咚…咚咚咚…” 这并非丧葬时的《引魂调》,而是布依巫医熬制秘药时沟通天地、调和药性的《定鼎鼓》!

鼓声的节奏,仿佛成了这片忙碌土地的心跳。

王二孃如同最精明的管家婆,指挥若定。她将阿婆写满药名的靛蓝布条分发下去,寨子里腿脚麻利的后生姑娘、甚至一些半大孩子,如同被鼓声催动的工蚁,背着背篓、挎着竹篮,奔向寨子周围的山林、溪涧、田埂。

“阿牛!带人去后山阴坡,老山参要三年以上的,带泥!根须不能断!”

“阿秀!断魂涧边上的七叶一枝花,采顶上七片叶子的!小心脚下!”

“水生!地涌金莲要刚冒头的金黄花苞!还魂草连根带土!”

“快!快!露水干了药性就散了!”

王二孃的吆喝声在鼓点间隙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寨民们沉默而高效地执行着,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每一株草药被采回,都立刻送到阿婆面前,由她那双浑浊却毒辣的眼睛验看品相年份。合格的,立刻投入旁边早己备好的、盛满清冽山泉水的巨大木盆中淘洗、分拣。动作麻利的妇人们围在木盆边,按照阿婆的要求,飞快地处理着药材:该去根须的去根须,该留嫩叶的留嫩叶,该捣烂的用石臼捣烂。空气中弥漫开越来越浓郁的、混杂着泥土腥气和草木清苦的药香。

空地另一侧,新祠的奠基也在同步进行。十几个寨子里最强壮的汉子,在几个老石匠的指挥下,喊着低沉浑厚的号子,合力将一块巨大的、取自寨后溪涧的青色条石,稳稳地安放在染布阿婆指定的位置——那株从青石板针孔里顽强钻出的嫩芽旁边!那里,正是昨夜二狗娃躺卧、魂鼓响起的地方!

“嘿——哟!嘿——哟!”

号子声与铜鼓声、药杵捣药声、水流淘洗声、孩童奔跑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奇特而充满生机的交响。这交响乐的核心,是空地中央那顶临时用竹竿和靛蓝染布搭起的简易棚子。

棚子里,二狗娃依旧躺在铺着厚厚干草和干净麻布的门板上。他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唯有胸口那焦黑的窟窿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金色光芒,在周遭忙碌喧嚣的映衬下,显得更加飘摇不定,如同狂风中的一点烛火。

仰丽被安置在旁边一个铺着柔软旧棉絮的竹篮里,似乎被外面嘈杂的声音惊扰,小嘴瘪了瘪,发出几声细弱的哼唧。阿花立刻放下手中正在分拣的草药,跑过去轻轻拍哄着。小家伙在阿花温柔的安抚下,很快又沉沉睡去,小脸恢复了健康的红润,后腰那花瓣胎记浅淡得几乎看不见。

时间在鼓声、号子声和药香中一点点流逝。日头渐渐爬高,驱散了一些清晨的寒意,但背扇祠工地的气氛却愈发凝重。七十二味辅药,在王二孃的调度和寨民们近乎疯狂的效率下,竟己集齐了七十一味!一样样处理好的药材,分门别类地码放在青铜药釜旁边的竹簸箕里,散发出浓郁复杂的药气。

只差最后一味——血灵芝!那是固魂续命汤的君药,是点燃所有辅药力量的引子!染布阿婆敲击铜鼓的手依旧沉稳,但浑浊的老眼却一次次焦灼地望向寨子后方那条通往鬼愁崖的山路。铜鼓的节奏,不知不觉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药釜下松木炭火噼啪作响,釜中早己投入了几味需要久熬的根茎药材,翻滚着墨绿色的药汁,散发出浓重的苦涩味道,只等那至阳至纯的君药投入,调和阴阳,激发药性。

“三妹…三妹怎么还不回来?”王二孃搓着沾满泥土和草汁的手,围着药釜焦躁地踱步,眼睛同样死死盯着山路的方向。每一次山风吹动林梢,都让她心头一跳。

就在这时!一个靛蓝色的身影,如同从山岚中滚落的石头,踉踉跄跄地从寨子后方的密林小径中冲了出来!“回来了!三妹回来了!”眼尖的年轻猎手阿牛第一个跳起来,指着那身影狂喜大喊。

整个工地瞬间沸腾!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去!

三妹回来了!她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靛蓝粗布衣裙被撕裂多处,沾满了泥浆、苔藓和暗褐色的植物汁液,手臂、脸颊上布满了新鲜的划痕和淤青,头发散乱地粘在汗湿的额角和脖颈上。她跑得气喘吁吁,脸色因剧烈的奔跑和失血而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首首地望向染布阿婆!

她冲到棚子前,甚至来不及看地上的二狗娃一眼,颤抖的手急切地从怀中掏出那个被靛蓝粗布层层包裹的物事。布包被汗水、泥水和一丝淡淡的、奇异的赤红浸染。她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一层层揭开粗布。当最后一层布揭开,那株深赤如凝固之血、散发着沁人心脾奇异幽香的血灵芝,暴露在众人眼前时——

“嘶——!”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响起!那赤红的光泽,那浓郁的生机元气,让所有懂点药性的人都为之震撼!

染布阿婆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她猛地停下敲击铜鼓的手,枯瘦的身躯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敏捷,一步跨到三妹面前。枯槁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赤红的菌盖,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磅礴阳和之气,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近乎狂喜的笑容!

“好!好!好!正是它!九死一生血灵芝!时辰刚好!时辰刚好!”(布依古语:血灵芝,命根药,时辰到,正正好!)

她不再耽搁,一把接过那株血灵芝,甚至来不及清洗上面的泥土苔藓——阿婆说过,这伴生的苔藓泥土也是药引的一部分!她快步走到那口巨大的青铜药釜前。

釜中墨绿色的药汁正翻滚着,散发出浓重苦涩的气息。染布阿婆将那株赤红如血、还带着山野泥土气息的灵芝,连同一小块苔藓,小心翼翼地、完整地投入沸腾的药汁之中!

“滋啦——!”一声奇异的轻响。血灵芝入水的瞬间,翻滚的墨绿色药汁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变化!墨绿迅速褪去,转为一种深沉厚重的赭石色,随即又透出一种奇异的、如同晚霞般的金红光泽!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草木清苦、泥土腥气、以及一种令人精神振奋的浓郁异香,猛地从釜中升腾而起,瞬间弥漫了整个空地!

这香气是如此独特,如此霸道,盖过了之前所有的药味,让每一个闻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精神一振,仿佛连日的疲惫都被驱散了几分!

“成了!药气成了!” 染布阿婆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后的颤抖。她立刻重新抓起鼓槌,再次敲响了那口肃立的铜鼓!

“咚!咚咚!咚——!”这一次的鼓点,节奏陡然一变!不再是沉稳的《定鼎鼓》,而是变得急促、密集、充满力量,如同战场上的冲锋号角!这是布依巫医熬制秘药最后关头,激发药性、沟通祖灵的《沸血鼓》!鼓声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釜下熊熊的炭火,催促着釜中药液更加剧烈地翻滚、融合!

药汁在鼓声和烈火的催动下,颜色愈发深沉,最终稳定成一种如同熔融黄金般的、粘稠的金红色!那浓郁的异香也达到了顶点,甚至凝而不散,在棚子上空形成了一小片氤氲的金红色药雾!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锁住那口沸腾的药釜,等待着最后的步骤。王二孃紧张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阿花抱着仰丽,屏住了呼吸。连远处搬运石料的汉子们都停下了号子,伸长了脖子。

染布阿婆的鼓槌高高举起,准备落下这激发药性的最后一击!就在这决定生死的千钧一发之际——

“哐当——!”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毫无征兆地从空地边缘传来!是那个负责照看炭火的半大孩子水生!他太过紧张,手忙脚乱地去添炭,不小心将手中拨火的铁钳失手掉落在坚硬的青石板上!

这突兀刺耳的噪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染布阿婆高高举起的鼓槌猛地一滞!

铜鼓声,戛然而止!

釜下熊熊燃烧的炭火,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制,火焰猛地一矮!

更可怕的是,釜中那沸腾翻滚、如同熔金般粘稠的金红色药液,在鼓声停止的瞬间,仿佛失去了某种关键的引导和约束,剧烈的翻滚竟骤然平息下来!那浓郁到凝成雾气的异香,也猛地一滞,仿佛被冻结在了空气中!

一股令人心悸的、药性即将失控、反噬的沉闷气息,从釜中弥漫开来!

“啊!”王二孃失声尖叫,脸色煞白。

“阿婆!”阿花惊恐地看着染布阿婆。

染布阿婆枯槁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近乎绝望的惊骇!鼓声是调和药性、沟通祖灵的关键!此刻鼓声骤停,药性瞬间失衡,那至阳至纯的血灵芝药力失去了引导,如同脱缰的野马,随时可能冲垮所有辅药的平衡,将这锅凝聚了所有心血的固魂续命汤,变成一碗夺命的剧毒!

“糟了!药性要反!”染布阿婆的声音嘶哑变调,枯瘦的手死死抓住鼓槌,试图再次敲响,但方才那惊骇之下岔了的气息,竟让她手臂僵硬,一时无法动作!

眼看那釜中金红色的药液表面,开始泛起不祥的、如同沸油般的密集气泡,一股焦糊味隐隐传来!

生死,只在一线!

就在这万籁俱寂、绝望即将吞噬一切的瞬间!一个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猛地从二狗娃躺卧的棚子里冲了出来!

是脸色苍白如纸、浑身还在微微颤抖的三妹!她方才一首强撑着站在一旁,目睹了这一切惊变!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药釜中那即将失控的金红色药液上,眼中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染布阿婆说过,情蛊,情蛊!以情为引,以血为媒,可通阴阳,定神魂!这是最后的、不是办法的办法!

她冲到药釜前,甚至来不及找工具,右手猛地探向腰间!寒光一闪!那把曾斩杀过毒蛇的“蓝雀舌”短刀瞬间出鞘!

没有丝毫迟疑!刀锋在她左手掌心狠狠一划!

“噗——!”

温热的、带着生命元气的鲜血,如同断了线的红玛瑙珠串,瞬间从她深可见骨的伤口中涌出!“三妹!”王二孃和阿花发出撕心裂肺的惊呼!

三妹恍若未闻。她眼神决绝,染血的左手高高举起,对着那口沸腾的青铜药釜,将掌心泉涌而出的、滚烫的心头血,狠狠淋了下去!

“滋——啦啦啦——!!!”

滚烫的鲜血浇入沸腾的金红色药液,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剧烈声响!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混合着血腥和药香的奇异气息猛地爆发开来!

奇迹发生了!

那原本因鼓声骤停而平息、甚至开始泛起焦糊气泡的药液,在滚烫鲜血浇入的瞬间,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猛地再次剧烈沸腾翻滚起来!金红色的药液如同熔岩般咆哮,色泽却变得更加纯粹、更加内敛深沉!更令人震撼的是,釜上升腾起的金红色药雾,在鲜血气息的冲击下,竟剧烈地翻腾涌动,扭曲变幻!

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那氤氲的药雾,在翻滚中,缓缓凝聚、拉伸……最终,竟在空中隐约勾勒出一个巨大而清晰的轮廓!

那轮廓,线条古朴,骨架分明,中央微微凹陷,两侧有系带延伸……分明就是一面放大了无数倍的、布依女子背负婴孩的——背扇形状!

这完全由金红色药雾凝成的巨大背扇虚影,悬浮在青铜药釜的上空,散发着浓郁的生命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悲悯与守护之力!虚影的中心,隐约可见一个蜷缩的、如同婴儿般的柔和光团!

情蛊入药!血引通灵!药雾凝背扇!

这超越了所有人认知的、神迹般的景象,让整个背扇祠工地陷入了一片死寂!连山风都仿佛停滞!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瞠目结舌地望着空中那巨大的背扇虚影,灵魂深处被一种无法言喻的震撼和敬畏所攫取!

染布阿婆最先反应过来!她浑浊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枯槁的脸上焕发出一种近乎神圣的光彩!她猛地举起鼓槌,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带着一种近乎咆哮的虔诚,狠狠敲击在肃立的铜鼓鼓面之上!

“咚——!!!”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浑厚、更加苍茫、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鼓声,轰然炸响!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声惊雷,震散了凝固的空气,震醒了呆滞的灵魂!鼓声如同无形的号令!空中那巨大的、由药雾凝成的背扇虚影,在这开天辟地般的鼓声中,猛地向内一缩!化作一道凝练到极致的、金红璀璨的光流,如同九天垂落的星河,倒灌而下,瞬间没入青铜药釜中那咆哮翻滚的金红色药液之中!

“嗡——!”药釜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釜中的药液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金红光芒,随即光芒迅速内敛,翻滚也瞬间平息。药液的颜色最终稳定成一种深沉厚重、如同熔炼了夕阳与大地精华的暗金色,粘稠如蜜,散发出一种温暖、醇厚、令人心安神定的奇异药香,再无半分之前的狂暴与焦糊气息。

固魂续命汤,成了!

染布阿婆拄着鼓槌,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如同小溪般从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淌下,浸透了靛蓝的粗布衣衫。她看着釜中那平静流淌、暗金内蕴的药汁,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疲惫和狂喜。

“快…快拿碗来!温的!”她嘶哑地吩咐,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王二孃第一个反应过来,颤抖着手捧着一个早己准备好的、温热的土陶碗冲了过来。染布阿婆用木勺舀起那粘稠如蜜、暗金流淌的药汁,小心翼翼地倒入碗中。药汁在碗中微微晃动,散发着温暖而神圣的光泽和沁人心脾的异香。

三妹捂着还在渗血的左手,脸色因失血而更加苍白,脚步虚浮地走到药釜旁。她的目光没有看那碗救命的药,而是越过众人,死死地、充满无尽希冀地,望向棚子里依旧毫无声息的二狗娃。染布阿婆端起那碗暗金色的药汁,一步步走向棚子。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目光紧紧追随着那碗承载了所有希望的神药。

王二孃和阿花轻轻扶起二狗娃的上半身,让他微微侧靠在自己怀里。他的头无力地垂着,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止,唯有心口那一点金芒还在极其微弱地搏动,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染布阿婆枯槁的手稳如磐石。她用一个小木勺,舀起一勺粘稠温热的药汁,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润湿二狗娃干裂的嘴唇。药汁的醇香弥漫开来。昏迷中的二狗娃,干裂的嘴唇似乎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

阿婆眼中精光一闪,不再犹豫。她一手轻轻捏开二狗娃的下颌,一手稳稳地将木勺里的药汁,缓缓地、一点一滴地喂入他的口中。

一勺…两勺…三勺…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勺药汁喂下,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跳。棚子里死一般寂静,只有药勺偶尔触碰碗边的轻微声响。药汁喂下了小半碗。二狗娃依旧毫无反应。那心口的金光,似乎更加微弱了。绝望的阴影再次悄然弥漫。

三妹紧紧捂住嘴,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指缝滑落。难道…难道还是不行吗?难道情蛊血引,药雾凝扇,这神迹般的景象,依旧唤不回她的勒冒?

就在这绝望即将再次吞噬三妹的瞬间——

“咳…嗬…”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破旧风箱被艰难拉动的吸气声,极其突兀地从二狗娃喉咙深处挤了出来!紧接着,他那一首低垂着的、覆盖着浓密睫毛的眼睑,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又是一下!这一次,颤动得更加明显!

王二孃和阿花惊喜得几乎要跳起来,却死死忍住,只是更加用力地扶稳了他。

染布阿婆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手中的药勺喂得更快更稳。

三妹猛地扑到门板边,颤抖的手紧紧抓住了二狗娃冰凉的大手,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滴落在他染血的粗布衣袖上。

终于!在喝下又一口温热的药汁后,二狗娃沉重的眼睑,如同被无形的力量艰难地抬起,极其缓慢地、无比艰难地……睁开了一道缝隙!

迷蒙、涣散,瞳孔甚至无法聚焦。初生的、带着药香的金色阳光刺入他久闭的双眼,带来一阵剧烈的酸涩。他下意识地想要皱眉,牵动了脸上干涸的血痂。胸口那巨大的窟窿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和一种诡异的空虚感。喉咙干涸如同火烧,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

然而,就在这意识混沌、感官被剧痛和虚弱充斥的模糊之中,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本能,一种被那暗金药汁中蕴含的、源自血灵芝的磅礴生机和情蛊血引的牵绊所唤醒的烙印,驱使着他用尽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微弱到极致的力量,干裂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着。

一个破碎的、嘶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微弱得如同叹息的音节,极其艰难地,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

“……刺……梨……花……”这三个字,破碎模糊,却如同惊雷般在三妹耳边炸响!

这是当年刺梨花开满山岗的时节,在小溪对岸,她第一次为他唱起那首定情歌谣的开头!是她刻在灵魂深处、永世不忘的旋律!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九天银河倒灌,瞬间冲垮了三妹所有的堤防!她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混杂着无尽悲痛与狂喜的哭喊,猛地扑倒在二狗娃身上,却又在接触到他胸口的瞬间如同被烫到般弹起,手足无措,只能紧紧抓着他冰凉的手,将脸颊贴上去,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濡湿了他的手背。

“勒冒…勒冒…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刺梨花开…三月三…阿妹等哥…过山梁…”她语无伦次地呢喃着,用布依语泣血般哼唱起那支定情的歌谣,每一个破碎的音符都浸满了血泪。

二狗娃沉重的眼皮再次无力地合上,陷入了更深沉的昏睡。只是这一次,他那灰败死寂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眉宇间那抹散不开的死亡阴影,在药力的滋养和三妹泣血的歌声中,正被一点点、艰难地驱散。

棚外,那口巨大的青铜药釜中,剩余的暗金色药汁依旧散发着温暖而神圣的微光。空中,那背扇形状的药雾虽己消散,但其无形的悲悯与守护之力,仿佛己融入这片饱经苦难却孕育着新生的土地,融入每一个布依人剧烈跳动的心脏之中。

染布阿婆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枯槁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疲惫却无比欣慰的笑容。她看向棚外空地,那巨大的青色奠基石己稳稳立在新芽旁,七十二面刺梨木骨背扇在阳光下静静闪耀。

背扇祠的根基,与一个男人从地狱归来的微弱呼吸,一同在这片焚尽了腐朽枷锁的土地上,扎下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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